世情反复如棋局,黑白难知,胜负难期,国手赢人一着儿。贞心苦节遭魔劫,天道无亏,公论无私,自有芳名万古垂。右调《采桑子》
从来为女子者莫重于“节烈”二字。节则洁清自守,历尽艰苦,终身不易其志:烈则一念激发,有夫死而遂以身殉者,有遭强暴逼迫,不受污辱,捐躯陨命者。要知捐躯之事,尤为女子之不幸也。然生前玉碎珠沉,死后云开日朗,亲党为之称传,官府为之旌表,也可不负捐躯之志,从未有是非颠倒,几至含冤身后者。幸亏人心不昧,公论昭然,一时奸夫淫妇,助恶棍徒,或蒙显戮,或遭冥诛,不至清浊不分,玉石无辨。可见头上青天,原是公道不过的。
话说明朝嘉靖年间,苏州府嘉定县安亭镇地方,育一烈女张氏。父名张耀,母金氏。张女从幼贞静,举止凝重,言笑不苟。年十六,父母欲为择配。适有嘉兴人汪姓者,侨居安亭,人皆呼之为“汪客”,娶妻某氏,只生一子。其妻是一淫滥妇人,从小在家,做些不伶不俐的勾当,又至嫁了汪客,俺门卖俏,又相与了一班新朋友起来。年虽半老,生子已是十几岁,,旧性依然不改。汪客是个酒糊涂,呷了几杯黄汤,诸事不知,任凭镇中恶少往往来来,恬不为怪。其妇又且泼悍异常,家中事情一毫也不许汪客做主。
其时,欲与儿子对亲,汪客与妇人商量。妇人道:“听得传说,张耀家女儿生得标致,最为合意。”汪客唯唯,便托媒往求。自古说:“媒人口,无量斗。”在张耀面前,将汪家说得如花似锦,女婿如何聪明,婆婆如何贤慧。若张耀当日细细打听一番,便不至把女儿陷入黑暗地狱了。那知他是直性人,一听了媒人言语,信以为实,即便应允出贴。未免三盘六盘,也不必细说。
过了二年之后,男长女大,汪家择吉迎娶,灯笼鼓乐,却也热闹。一时相帮汪家的都是些狐群狗党,汪妇相与之人,汪客全不管账。张女过门后,拜见公婆,即令遍拜诸客。俗语说得好:“新来晚到,不如毛坑井灶。”拜了一回,全不知这些人是丈夫何等亲戚。成亲数日,但见诸人在婆婆房内,出入无忌,一到晚上,聚坐房中,张灯饮酒,与婆婆调笑取乐,全无顾惮,公公终日昏昏醉在一边,丈夫亦不去陪侍。一夜,私语其夫道:“这班人是你家何人?”汪子道:“都是吾父好友,通家往来日久。”张女道:“既是你父好友,如何在你娘房中终夜聚饮?干些不知廉耻的事,岂不被人谈论?”汪子道:“母要如此,只得随他便了,你也不必多管。”张女见丈夫说得淡然,也不敢再说,心中却甚以为羞。
再说诸恶少中,一人叫做胡岩。其父胡堂,是出入衙门,把持官府,不守本分的人。胡岩助父为恶,在安亭镇上欺良压善,无所不至,却是汪妇最得意的汉子。其余恶少,若周纶、朱旻诸人,皆服其驱遣,虽尽与汪妇有奸,都让胡岩一分。
一日,胡岩向汪妇道:“你家媳妇颇有姿色,但进门后,从不肯与我们说一句话,似有怪你的意思,不如将他拖入混水,打成一局,然后可以任情取乐。你意下如何?”汪妇道:“这是既得陇又望蜀了。”胡岩道:“若不如此,你的所为,必定被他鄙薄。我们在此碍她耳目,总不能快意。”汪妇道:“这件事,我不好向他说,你自去诱他上钩便了。”自此,胡岩见了张女,时时对他说说笑笑,杂以秽亵之语。张女只当不闻,愤然走开了。
一日,妇与胡岩同睡。胡岩向淫妇道:“你新妇想是怕你说话,故不肯与我亲热,不如唤来教他当面撞见,看他如何?”淫妇即高声呼唤。要知张女虽知其姑不端,却是极尽妇道,既闻呼唤,料是无人在房,遂即走进房中,又见婆婆在床上声唤,便去揭开帐子,却见一男一妇,正在床中淫乐。张女一见,转身就走,归到房中,椎胸顿足,痛哭欲归。其夫只得送他归去。一见父母,放声大哭道:“儿宁死在家中,不到他家去了!”父母问其缘故,女初不言,其母私下窥问,备诉其姑所为,并有拖人下水之意,”我不忍以清白之身受彼污辱,故宁死不去!”金氏闻之,痛哭一场,却已悔之无及。一住数月,汪子来接数次,女坚不肯归。
那知胡岩图奸不遂,淫心不死,向汪妇道:“新妇归去已久,如何不接回来?放他在外,将你谤毁,问你有何颜面?接他回来,才好弄他上手,不怕他走上天去!”汪妇道:“他不肯归,叫我也没法。”胡岩道:“教你儿子以好言骗他,自然回来了。”汪妇依言,果教了儿子一套说话,使他接取妻子。
汪子到了岳家,向张女道:“自你归后,吾母痛自改悔,如今门户清净,不比从前了,故来接你归去。”张女半信半疑。其父道:“翁姑可绝,夫婿不可绝。自古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真金不怕火。怕他甚么?况你姑既肯回心,你且归去,不可偏执己见。”张女无奈,只得别了父母,随夫归来。一到家中,见婆婆依然如此,诸恶少照旧在家胡乱。汪妇反做出凶势,与媳妇终日吵闹,不是骂,便是打。张氏时时泣向其夫,劝令谢绝诸恶少。又乘汪客醒时,从容劝道:“公公宜少饮酒,清理门户为主。”父子俱是泥塑一般,全不为意,反将张女之言,告知汪妇。汪妇愈恨,越要骂得狠了。张女默然顺受,只保护自身,使彼不敢相犯,暂且偷生过去。
一日晚上,诸恶少正在堂中聚饮,张女从厨下出来,旁边走过胡岩,出其不意,拔其头上玉簪。张女顿足哭骂。胡岩道:“原物奉还,如何?”把簪递将过去。张女不肯来接,此簪跌做两段。汪妇道:“我代胡郎赔你。”拔自己头上玉梭与女。张女掷诸地下,也跌两段,愤愤进去。胡岩道:“新妇如此难犯,如何是好?你婆婆威势,不怕倒了架子么?”众人向汪妇道:“明明是你不肯作成胡郎,以至于此。”汪妇道:“待他心肯日,是你运通时。且勿性急。”众人依旧欢饮而散。
家中使唤小厮叫做王秀,亦汪妇平日救急之人。一日,妇持汗巾一条,令女织花,将以赠秀。女怒道:“此奴才耳!不惯与奴辈织花!”掷地不顾。汪妇且愤且羞,大骂了一场,自言自语道:“你不要慌,你若出得我手,天翻地覆了!”
时当夏日,汪妇洗浴,必令媳妇提汤。一日方浴,又闻房中呼取添水。张女提水送进,见胡岩亦在浴盆与婆婆同浴,便惊走归房,涕泣不已。浴罢,妇向胡岩道:“今夜与我新妇同宿矣。”先是胡岩与妇设谋,遣汪子到县中学习狱吏,令女独宿,乘夜潜入,便可成事。张女亦因丈夫出外,时刻提防,常取一短棒放在床头,以为护卫。其夜,胡岩依着汪妇之言,轻轻走到张女房前,见房门紧闭,便拔开侧窗一扇,将身跳入。张女听见有人进房,便捶床大叫杀人。胡岩以手来抱。黑暗中,张女便将短棒劈头劈面尽力打去。胡岩把手一格,打伤中指,大怒走出。张女虽不曾受污,心中愈思愈恨,哭了一夜。到明日,汤水不沾,思欲归去,一来行走不动,二来汪妇把住房门,无路脱身,唯有号泣欲死。
是夜,胡岩悉召诸恶少共集汪妇房中,饮酒商量计策。胡岩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此番只得恶做了!”汪妇道:“由你,由你。”饮至二鼓,各执器械,齐到张女房内。胡岩以刃相向道:“今夜从我则活!不从,教你粉骨碎身!”张女心中已拼着一死,极口哭骂。众人道:“到此地位,还敢倔强!”胡岩大怒,便喝动手,顿时推斧交下,遍体重伤。女犹宛转不死,号叫道:“何不以刃刺我,令我速死!”胡岩道:“你要速死,送你死罢!”即以刀刺其颈,刺其肩,又刺其阴。女始气绝。
汪妇道:“人死奈何?”胡岩道:“你道有事么?如今的官府只要多费几两银子安放,人命便问不成了。”喝令众人动手扛尸,欲以掩埋灭迹。那知死尸竟如钉在地上一般,越扛越扛不起来。众人道:“抬不动,奈何?”胡岩道:“苦着这几间房子,放起火来,连死尸一井烧却,岂不了当?”众人七手八脚,一齐放火。那知风吹火势,反烧到别处去了,女尸所在,火却不到。莫道无神却有神。此是天意使他败露。邻右人家见汪家火起,一齐拥入相救,见火在后屋,便拥入后边,那火势倒渐渐息了。回到前边,却见血淋琳一个死尸倒在屋内,满地都是鲜血。众人喊道:“这是杀了人放火的。害了他性命,还要烧灭尸迹,太没良心了!”
此时一班凶首都避匿汪妇房内。众人纷纷嚷嚷,有通信地方的,也有报与张家知道的。张耀夫妻一闻此信,急忙跑到汪家,果见女儿杀死在血泊里头,痛哭一场。此时,汪家夫妇俱各避开,只得哭告乡邻,要与女儿当官伸冤,烦邻右共证一证。说罢,即去打点告状。但未识张耀如何告理,且听下回分解。
第1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