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光绪皇上自从西安回銮之后,西太后益发当他是眼中钉。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光绪帝戊戌变政,重用康梁实行改革旧制,被西太后将新政诸臣一网打尽了,自己便三次垂帘。不谓在这个时候,听信端王刚毅的话说,误用义和拳的灭洋政策。结果弄得仓皇西奔,一败涂地,倒不及光绪帝亲政事时的太平了。因此心上很为不安。又经内监们的撺掇,说皇上对于太后的信用拳民,很多讥笑。西太后初时也甚觉愧悔,终至于恼羞变怒,含恨皇上,自不消说了,而且把光绪帝所居瀛台的门禁,比以前严厉了许多。当庚子的前头,那瀛台的左面除了船楫以外,本来有一座桥可通。桥用白石砌成的,起落可以自由,日间原将桥放下,宫女嫔妃随时能够往来。但庚子以后,两宫回銮,光绪仍居瀛台,起先倒极安适,可是过不到几时,太后即命把桥收起,无论昼夜不得任意放下。嫔妃蒙召,用小舟渡了过去,由太监在水桥上接引,这样的几乎成了惯例。
这时,光绪帝的身边只有瑾妃一人侍候。光绪帝每于月夕花晨,因瑾妃在侧,便想起珍妃来,不免欷歔零涕;瑾妃也痛哭失声。二人悲伤了一会,相对黯然不乐。有一次上因严寒大雪,平地积雪三尺,西太后叫小监做一件狐皮袍子去赐给皇上,并吩咐小监道:“你把衣服呈与皇上,只说是老佛爷亲自所赐,衣料是布的,衣钮却是金的。照这几句话,须接连上三四遍,看皇上怎样回答,便来报知。”小监领了旨意,用小船渡到瀛台,将衣服呈上后,依西太后所叮嘱的话说个不了。光绪帝先时只当不曾听见,末了给小监说得不耐烦起来,就愤愤地说道:“我知道了。太后的意思,谓我将来死不得其所罢了。但我以就这样一死,也不得其时,还是苟延几时的好。不过人谁没有一死呢?有死得值与不值的分别。太后虽望我即死,我因不值得才不死的,你去报给太后,说我这般讲就是了。”小监见光绪帝动怒,自不敢再说,竟匆匆地去了。瑾妃在旁变色道:“皇上这话,不怕太后生气吗?”光绪帝不觉微笑道:“我到了这样地步,还怕她则甚?大不了她也和肃顺般处置我好了。”瑾妃听罢,忙用眼示意。光绪帝正在气愤的时候,哪里在心上呢?原来其时,恰巧香儿也来侍候皇上,瑾妃知道他是太后的侦探,所以竭力阻止光绪帝,叫他不要信口开河,免惹出许多是非来。
但这香儿是谁呢?若然说起来,读者诸君或者也还记得。当拳乱之先,西太后不是在颐和园中设着什么如意馆吗?还招四方青年子弟入馆去充馆役。在这个当儿,内监李六六便遇见了那个管劬安,把他荐入馆中。哪知管劬安入馆后,大得西太后的宠信,不时召入奏对,在宫监面前称劬安做我儿,又称为香儿。因而合宫的人都唤劬安做香贝子,和从前香王,权衡差不多上下。香儿既这般得势,就出入宫禁,专一替太后做耳目,刺探了别人的行动,去报给太后。宫中的人又称他做顺风,因不论琐碎小事,太后终是知道的,都是这香儿去报告的啊。
瑾妃心上很明白,见皇上这样乱说,虽是着急,但也没法止住他。停了一刻,香儿果然去通知了。后来,禁止大臣到瀛台问皇上起居的旨意,不久就下来了。因光绪帝虽被禁在瀛台,那大臣们去问安,或疆吏的入觐,本可以通融的。自这次之后,西太后疑光绪帝恨己甚深,倘大臣们任意进去,弄出衣带诏的故事来,所以不得不预先防止了。
还有一次,岑春煊早在西安曾率师勤王,西太后很是赞许他。这时便擢他做了四川总督。岑春煊在临行的时候,请入瀛台觐见皇上。光绪帝一见春煊,三数语后便潸然泪下,正待诉说心事,忽见香儿突从外面进来,光绪帝即变色起立,一句话也不说。岑春煊知机,便乘势请安退出。但那香儿是何等乖觉的人,他眼见得君臣这种情形,心里早有些疑惑,就暗中去告诉了太后。依西太后的意思,阻止入觐的谕旨,这时已要实行的了。为于香儿有碍,才缓了下来。如今光绪帝大发牢骚,自己说出心事来,香儿去对西太后一讲,西太后知道皇上一刻不忘自己的怨恨,便立时把瀛台交通断绝。
光绪帝在瀛台里面,只有两个宫女和四个小监,一天到晚同瑾妃相对着,终觉得闷闷不乐。因皇上居处的地方,是在涵元殿,瀛台是总名罢了。这涵元殿的大小共有平屋三间,每间不过丈余的宽阔。后面仅有一座小楼,光绪帝于闷极的时候,也登楼去眺望一会,但不到几分钟便长叹一声,慢慢地走了下来。那涵元殿的对面叫做香殿,是皇后的居室。然皇后虽有时入侍,光绪帝却不大和她说话。总之自幽禁以来,从不一至香殿。所以皇后和光绪帝,是面和心非的。又见皇上宠着瑾妃,皇后益发恼恨了。
可是皇后那拉氏,本是西太后的内侄女。她要配给光绪帝,想从此笼络起来,大权可以永远独揽。哪知光绪帝却不中意现在的皇后。因西太后授意给他,叫皇上于择后时,将玉如意递与自己侄女。故事凡皇帝册立皇后之前,把有皇后资格的闺女,排列在殿前,任皇帝自己选择,选中了是谁,就拿手中的玉如意授给谁。光绪帝的心里,要想递如意给珍妃的。但西太后预先授意,不敢违背,只在那递过去时,假做失手掉在地上,一只很好的玉如意竟打得粉碎了。西太后见了这般情形,便老大不高兴,母子之间在这时已存了意见的了。等到大婚以后,光绪帝自然不喜欢皇后,西太后要光绪帝的服从,明知他爱的是珍妃,就把珍妃姐妹立做了妃子。光绪帝既有珍妃姐妹,于是皇后越不放在眼里了。皇后目睹着妃子受宠,心上如何不气呢?以是不时在太后前哭诉,乘间拿珍妃姊妹责打了一顿,虽说借此出气,而光绪帝的心目中越当皇后似仇人一般了。庚子拳乱起事,两宫料理出走;西太后趁这个当儿把珍妃赐死,也算替皇后报复。回銮之后,光绪帝想念珍妃,以为珍妃致死,完全是皇后加害她的,因此和皇后同居瀛台,相去不过咫尺,光绪帝却从不到香殿去,也不互相交谈,夫妻好似陌路一般。
一天,光绪帝在瀛台实觉气闷不过,要想出去,没有桥梁和船只,不能飞渡过去,便倚在窗上踌躇了一会。见那水面上已结着很厚的冰,不觉发奇想起来,要待从冰上走到对面去。瑾妃忙劝阻道:“那冰是浮在水上的,到底不甚坚实,倘踏到了那里,忽地陷了下去,不是很危险的吗?”光绪帝一意不肯听,决意踏冰渡水过去。于是叫一个小监扶持了,一步步望冰上走去。在近岸的冰块果然结得很厚,人践踏上去,受得住重量,不至于破裂。但到了正中,水渐渐地深了,便不容易结冰,那冰就薄了。光绪帝走到这里,才觉得那冰有些靠不住。正在懊悔时,小监的一足已陷入水里去了。对面的太监赶忙撑着小船来接,这样的忙了半天,光绪帝才算登了彼岸。
哪知光绪帝踏冰的时候,皇后方在香殿里梳洗。她从镜中瞧见河里有人走着,一时很觉诧异,便忙临窗一望,见皇上在那里踏冰渡水,就暗想道:“他近来神经错乱,举动上很是乖谬。但那瑾妃须不曾疯癫,为什么不加阻谏的呢?万一皇上有了危险,我也住在这里,岂能不认其咎。”当下便急急忙忙地妆饰好了,也驾着小舟渡过河去,报告给太后去了。
这里光绪帝,到了瀛台的那面,如鸟脱笼似的,好不快活。一面叫小监打桨过去,把瑾妃也接了来;二人挽着手往各处玩了一遍。走到仁寿殿面前,光绪帝不由地长叹一声道:“今还记得那年和翁师傅在这里商议朝事;也召见过康有为,不料和袁世凯在此见面后,就从此不能到这里了。回忆当日的情景,宛如在眼前一样。不过从前和现在,境地却相去远了许多,想起来能不叫人伤心吗?”光绪帝说罢,眼看着瑾妃,不免有点伤感起来。瑾妃怕皇上忆起旧事,因此抑郁出病来,所以忙慰劝道:“那是蛟龙暂困池中,终有一朝逢着雷雨,就可霹雳一声,直上青霄了。”
第5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