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
夕阳西坠,黄昏的祭坛下,地球,接受我双手合十最后的顶礼!
女中俊杰,你历来受到英雄的尊崇。
你温柔而刚烈,秉性中揉合着男性、女性的迥异气质;以不堪忍受的冲突摇撼人们的生活。
你右手擎着斟满琼浆的金钟,左手将其击碎。
你的游乐场响彻尖刻的讥嘲。你剥夺英雄们享受高尚生活的权力。你赋于“至善”以无上价值,你不怜悯可怜虫。
你在繁茂的枝叶间隐藏了无休无止的拼搏,果实里准备胜利花环。
海洋,陆地,是你惨烈的战场——面对死亡宣布战胜者的胜利消息。
在你“冷酷”的地基上,建起文明的凯旋门,稍有纰漏,付出的最高代价是倾覆。
你历史上鸿蒙初碎的时期,颟顸、野蛮、酷虐的恶魔,拥有不可抵御的权势。
恶魔的手指粗硕,不加修饰;挥舞铁杵捣弄沧海、群山。
它的烈焰毒雾,噩梦般地混沌了青天。
它是无生命世界的太上皇,对生灵怀有盲目的忌恨。
此后出现了天神,喃喃诵念降伏恶魔的咒文——无感觉物的气焰大为收敛;孕育生物者危坐在铺展的绿茵上,朝霞伫立在东方的山巅;西方海滨降临的黄昏,头顶着安靖的金罍。
太初的带镣的野蛮的恶魔,变得略为驯顺,但兀自死死抓住你的历史;出其不备地把“骚乱”,塞进太平盛世;它盘纡地从你本性的、黝黑的洞穴里钻出来。你的脉管里残留着它的癫狂。
白天,黑夜,天神以高亢、雄浑的声音诵念,诵念的经文传遍苍穹、空气、丛林。
从你胸膛的深处,恶性未绝的蛇妖不时吐舞信子——逼迫你鞭打你的物象,破坏你自己的创造。
为着你生气勃勃的美好名声,在你善恶皆有的足前,我献上伤痕累累、备受凌辱的生命的敬意,以全部的身心,我感觉了、接触了你沃土下,隐秘的博大的生与死。
千秋万代,无数人的骨殖腐化在泥土里,我也将遗留几掬黄土,把我一切悲欢的总和,羼入吞噬姓氏、形态、身世的无语的泥土里。
禁锢于不可撼动的樊笼里的地球,从星云团中逃遁的地球,在山岳的神圣的冥想中入定的地球,海涛不眠的喧豗的地球,饱饮,你妩媚丰腴,饥馑,你瘦骨嶙峋。
有的地方,是稻穗垂首的丰饶的田野,喜悦的旭日,每天以金色的罗绡拂拭晶莹的露珠。
绿浪起伏的稼穑上,夕阳无声地说:“我非常欣慰。”
有的地方,是无水无果、可怖、阴惨的荒漠,蜃景中的幽灵在禽兽的骷髅上乱舞。
初夏,我看见你的风暴像黑鹰,争夺电光之鸟啄住的地极,天空像雄狮振鬃嘶叫,尾巴扫过片片林野,树神呻吟着跌落尘埃;破屋的茅草随风飞扬,像一群敲碎铁链越狱的囚犯。
春天,我看见温煦的南风,把离合时的歔欷散布于芒果花香;天宫醍醐的泡沫溢出月亮的玉觞;一阵聒噪的夜风搅扰得飒飒的秀木丧失心境的宁静。
地球,你温存而凶狠,古老而年轻,你诞生于无从推算的往昔的早晨太古创造的祭火中。
你驾舆前去朝觐,沿途撒下陈旧历史的无谓的残骸;毫不痛惜地把过时的创造物掷弃于无数遗忘的渊薮。
万物的滋育者,你养育我们在短暂时光的小笼里。
里面,限制着一切的游戏,湮灭着一切的功业。
今日我站在你面前,不抱任何的奢望;虽说我平常日夜编织花环,却无意在你门口提出不朽的要求。
你亿万年围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上,无量的瞬息忽闭忽合,它的一个微小的瞬息里,假若我提供了一个席位的真实价值,在一生的某个富有成果的阶段中,假若我战胜了巨大悲痛,那么,愿你在我的额头点个吉祥如意的泥痣。
它将隐逝在所有遗迹化为迷团的夜里。
呵,冷峻的地球,被你彻底忘却之前,此刻,让我匍匐在你冷淡的足下,稽首施礼。
非洲
太古的混沌时期,自轻的造物主一回回砸毁自己塑造的物象。
他烦躁不安、频频摇头的时刻,凶猛的大海伸手从东方的怀里攫走了你——非洲,把你幽禁在密林守卫、阳光吝啬的内宅。
孤寂的时刻,你收集莫测的奥秘,识读水、土、太空的不可理解的符号。
造化的看不见的魔术,在你意识寡少的脑际激发诵经的欲念。
你装成丑陋的模样冷嘲“恐怖”,急骤地擂击鼓鼙,以磅礴的气势为自己壮胆,借此战胜心头的惶恐。
唉,以浓荫遮面的女人,昏浊的鄙夷的目光下,你那黑色面纱后的容貌鲜为人知。
他们来了,拎着铁链手铐,指甲的锋利甚于你森林里的豹齿,他们是来逮人的。
他们的骄横比不见天日的丛林还要昏黑。
“文明”的野蛮的贪婪,暴裸了无耻的灭绝人性。
惨雾笼罩的林径上荡着你无声的涕泣,你的血泪浸浊了尘土。
强盗们的钉靴蹂躏的荒凉的土地,在你受辱的历史上留下永久的痕迹。
可是大海的彼岸,他们村落的教堂里,早晚响着礼拜的钟声,对慈悲的上帝祈福。
婴孩在母亲的怀中嬉笑,诗人的歌声抒发对美的追求。
当席卷西方地平线的风尘窒息了黄昏,当野兽爬出秘窟,用不祥的怪叫宣告一天的死期,脱颖而出吧,划时代的诗人!
披一身夕阳的余辉,站在失却贞操的女人的门口,恳求说:“请你宽恕。”
让此话在充满杀气的叫嚣声中,成为你文明的最后的祝福。
登山
我处于生活中错杂地聚集的苦乐里,身边忽然跑来了一小段美好的时光,像在出道上的乱石堆里,意外地捡到一颗宝石。
我多次起过为婆婆蒂编一串项链的念头,可是鼓不起动手的勇气,我是担心语言的贫乏,担心匆忙草率,必然置质朴自然而不顾。
那时我住在大吉岭公路下面一幢幽静的别墅里,游伴兴致勃勃地提议登临兴吉尔峰,在那儿过夜。
可我对进入修行的雪山之王肃静的宫殿信心不足——脚夫背起我们的行囊和消闲的物品。
我只带一把琴、一盒点心。朝气蓬勃嬉笑不绝的年轻人簇拥着我。
骑术不精的那格古帕尔骑在马上,年轻人一路上拿他取乐。羊肠小道上,飘绕着豪爽的笑声。
我们自信:我们几个人能以生活的乐趣填补丘壑之室的空寂。
黄昏将临,山路断绝,我以为将出现激动人心的场面,大家情不自禁地雀跃欢呼,使苍茫暮色似泛沫的美酒。
登上支撑寥廓青空的高峰,骋目远望,河川似线,夕阳坠入迢遥的西山峡谷。
西方的极乐宫里,仙童不慎打翻斟满金色琼浆的玉觞,汪洋的霞光陶然着大地。
说笑的游伴们静了下来。
我默然伫立。七弦琴静卧地上,世界仿佛停止喧哗,专注地仰首观察。
我们没有出生在写经咒的时代,无人闭目诵咒,不管是高亢的还是低沉的。
蓦然回首。但见前方一轮圆月,好似友人爆发的朗笑,又像天宫诗人一挥而就的一首颇耐咀嚼的朦胧诗。
通晓古乐的乐师日日弹唱。有一天四下里无人,金弦、银弦同时弹出旷古未闻的相同的乐章。
那天他与乐音一道沉入无限的静寂,琴弦也许已经被他毁坏。
弹奏那妙乐的日子,我降生人间,得以发出赞叹:美哉,大千世界。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