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皇将靖内难,年余不视朝,以末疾曳杖而行。六月十一日,召三司、府、县官入,出西瓜数拌,曰:“有进瓜,与卿等尝之。”上自啮一片瓜。既而,词责曰:“吾奉藩守土,未尝扰有司,尔等何为离间?”以瓜皮高掷起,杖亦弃去,伏甲皆起,执群官尽杀之,兵遂出。
文皇屡问姚公起义之期,姚每言未可,上曰:“如何?”姚曰:“伺有天兵来助乃可。”上未知所谓。一日,启上,明日午时,天兵应至。及期,上已发兵,见空中兵甲蔽天,其帅即玄帝也。上忽摇首,发皆散解被面,即玄帝像也,此其应云。
时都指挥平保儿闻变南奔,建庶人命守徐州。文皇兵至金川门,平时守御,遂拒战。平善枪,枪及御衣,当胁洞数重而过。俄而,平骑忽蹶,平叹曰:“真命天子也。”遂就擒,上命絷于军。其夕,上驻跸于鼓楼。翼日,克城,上即位。又明日,召平问之曰:“汝前日马不蹶,将若何?”对曰:“若枪及肤则无今日矣,臣欲得生陛下,故止穿衣耳。”上曰:“父皇养如许人,止得此小厮。”乃令守北平。后六年,平以事入见,上顾曰:“保儿尚在乎?”盖喜之也。明日,更召,则夕已雉经矣,误以上言为憾之也。上嗟惜曰:“是予错说话矣。”
(或曰平拒战事即在徐。)文皇兵驻金川门,命人请皇嫂来军中。既至,上陈建庶人罪状与兴师之故。比皇嫂还宫,宫已焚矣。皇嫂常氏,后文皇追谥懿文曰“孝康皇帝”,庙号“兴宗”,皆曰“懿敬皇后”。
文皇兵初入城,杨文敏公迎见马首,上问:“何人?”对曰:“翰林编修臣杨荣。”曰:“何如?”曰:“臣请问殿下今始入城,当先谒陵乎?先入朝乎?”上哑然,曰:“固当先谒陵。”遽从之。既而,召文敏,谓非若言,几误乃事矣,由是宠遇遂隆。
文皇即位诏,传为王达善所草。闻之先辈,言实景彰学士笔也。
周纪善初与胡广、金幼孜、解缙、黄淮、杨士奇、胡俨约同死。比难及,周命其子邀诸人,皆不应。周乃独缢于应天府学礼殿东庑。
国朝至于今,文臣膺封爵者,洪武中五人,曰:李善长(韩国公),刘基(诚意伯),汪广洋(忠勤伯),陶安(姑孰侯),李炎(桂林伯)。永乐中三人,曰:姚广孝(荣国公),茹瑺(忠诚伯),王骥(靖远伯)。正统中二人,曰:徐友贞(武功伯),杨善(兴济伯)。成化中一人,曰:王钺
(威宁伯)。正德中一人,曰:王守仁(新建伯)。
姚广孝建取日功后,文皇欲疏茅土,姚固辞,乃只为善世。一日朝罢,上与语,姚应对如常,上曰:“公今日胸中当有事乎?”姚曰:“无之。”上曰:“必有之,朕见卿词气知之矣,勿讳。”
姚又对如初。三四问答,姚始言:“今早驾未出时,臣与吏部尚书言,尚书班在前,臣进而应之,凡越二班,话间屡进屡退,殊为不安,以此少介介耳。”上曰:“向欲爵公,固以此耳。”即命为少师,姚乃受之。然终不畜发。上即欲为建第,姚力辞之,竟居庆寿寺中。又赐宫人,姚亦不受,惟章服曾服之。今有画像,面大方肥,红袍玉带,髡顶,上戴唐帽也。
姚广孝为文皇治兵,作重屋,周缭厚垣,以瓴甋瓶缶密甃之,口向内,其上以铸,下畜鹅鸭,日夕鸣噪,迄不闻煅声。
(懿文尝至燕,即闻地道下有金鼓声,惊悸至疾。)风李秀不知何许人。太宗在藩时,秀寄赤籍中,阳狂奇谲,众因呼之云。然无他异,惟上知其人,数召与语,语多不伦。府殿鸱吻堕,上殊恶之,左右莫敢言。秀突来前,上曰:“秀,吾殿兽堕,何也?”秀曰:“欲换色耳。”上笑曰:“痴子胡说。”尝启上:“明日臣生辰,欲邀三护卫饮,乞为臣召之。”上又笑,令诸校往。及往,秀已出,茅庐萧萧,略无营具,老妻坐茅下,云秀请客未归,幸少伺。诸校坐门外地上,噪而不敢怒也。及午,秀持楮钱来,谢言:“劳诸公枉临,伺烧纸后奉欵。”置楮于地下,散之,便烬之,烟起冲人窍,诸人涕横流。纸已烬,秀运箕扬之,灰被众衣,秀乃大言曰:“如此时侯,若辈犹不起邪?”众咸愤诟其狂颠,去复于上,上笑而已。张英公时未极臣位,坐堂上,偶梁尘落其背,秀疾趋其后,拍其背三,曰:“如此大尘犹未起乎?吾拍公起耳。”尝启上:“某地贵不可言,上宁有可葬者乎?”上怪其不祥,曰:“无之。”秀曰:“固也,第不知殿下乳母谁与?”上曰:“死矣,藁葬于某。”秀请更葬,上从之。其地去西山四十里平壤间,即“圣夫人墓”,人呼“奶母墓”是已。及上登极,秀犹在,后不知所终。
(殿堕兽事,或云是上梦而姚答,必有一误。)永乐元年正月,李至刚言宜以北平为北京,从之。
太宗大崇文教,特命儒臣纂修四书、五经、性理大全书,供赐甚渥。礼记先修,书成,最号精当。既而,亦颇有餐钱之啧,遂急成余帙。或谓未协舆议。
(或又云礼经最后,或未审。)
其后复开局修永乐大典,凡古今事物言词,网罗无遗。每摘一字为标揭,系事其下,大小精粗,无所不有。以太穰滥,竟未完净而罢,闻其目录且几百卷云。
太宗征善书者试而官之。最喜云间二沈,(学士度、少卿粲。)尤重度书,称为我朝王羲之。命中书舍人习其体,凡王言悉为一家书,迄今百余年,传习不改。
永乐三年,进士放榜后,诏选二十八人入文渊阁缉学,以比二十八宿,号“庶吉士”。其人曰:曾棨、周述、周孟简、杨相、刘子钦、彭汝器、王英、王直、余鼎、章敞、王训、柴广敬、王道、熊直、陈敬宗、沈升、洪顺、章朴、余学夔、罗汝敬、卢翰、汤留、李时勉、段民、倪维哲、袁天祥、吴绅、杨勉也。周文襄不与,乃自请于上,诏从之,时谓之“挨宿”。此称遂遍于人间,凡未至其地而强攀附者,以此称之。
太宗一日命左右至文渊阁觇庶吉士讲习否,令一一记其动静。比报,各有所事,唯刘子钦袒腹席地酣睡,盖时初饭罢,子钦被酒,径入梦尔。上命召至,谓曰:“吾书堂为汝卧榻邪?罚去其官,可就往工部为辨事吏。”子钦略不分疏,遽谢恩,起而出。至外,即买吏巾绦服之,步入工部,跽于庭。尚书见之,惊曰:“刘进士何为尔?”特起迎之。子钦曰:“奉圣旨,命子钦为本衙门吏。”尚书不敢答,子钦便登堂侍立于旁,与群胥偶。少顷,上又命一竖入部觇之,还报云云。上笑曰:“刘子钦好没廉耻。”更令召来。子钦至,犹吏服,上曰:“汝好没廉耻。”顾左右还与冠带,归内阁着读书。子钦又无言遽起,谢恩出,具冠袍返阁中,即一日间也。
永乐三年,取进士六百人,分为六甲,状元曰李马,上改“马”为“骐”。既而,骐除名,故今人罕知。其尾榜者曰宜生。是年敕进士年二十以下者遣归,仍附本学肄业。皆豫注拟某官,待缺取用,悉出御意。人人自拟之,就注登科录下。
是岁进士有林廷美者,闽人,仪貌颇伟,上欲俾近侍,问其贯籍,林以乡音对,上嫌之,乃拟为某京官。林退数步,复召回,曰:“老蛮子也,没若福。”即改为山东某州知州,凡二任。会有朝旨,有司繁剧地升一级。林时在京师,三司以下皆保奏某县系繁剧,林当准敕。时程襄毅公信谓林曰:“公必与驳典,然亦应稍通人事。”林曰:“我何为尔?”程曰:“官不须尔,当承胥辈一语,无伤。”林亦不从。一日,倚部门,吏出揖曰:“公某州使君乎?”林曰:“然。”吏曰“公在升格,可贺矣。”林曰:“然。”吏曰:“某当承效殷勤,公少顾之乎?”林曰:“否。”吏白再三,林曰:“吾有银伍钱,为日费,姑以馈尔。”吏欲十两,林不答去。吏明日抱文书白所司言:“某州保结,恐三司失实,异时连坐。”官曰:“奈何?”吏曰:“当更行下军卫具保乃可。”官从之。林知之,窘矣。问之吏,吏曰:“公亦问我乎?今欲集事反手耳,弟予我金,然当倍之。”林予之十五金,吏乃曰:“公高枕旅邸,以伺新命,候有帖子召公当来。”越二日,果然。盖吏又白官:“移文往返,应得半岁期,恐违朝廷一时恩典。”官曰:“奈何?”曰:“今当州有操兵数百在京,或令具一结状,则事可速办兼获其实。”官曰:“然。”吏即行牒移军具状如式,林遂得如拾芥。舞文辈入赂市权如此,而上之知人亦洞彻矣。
永乐中,征安南,黎季牦降,有三子,皆随入朝。其孟曰澄,赐姓陈,官为户部尚书。澄善制枪,为朝廷创造神枪。后贬其官,而命其子世袭锦衣指挥,澄愿从文,乃许令世以一人为国子生。今凡祭兵器并祭澄也。其仲曰某,赐姓邓,亦官尚书。后贬江阴县佐。
(未审丞、簿。)
有三子,亦令一人袭锦衣指挥,并赐江阴田甚厚,永蠲其徭,今犹守世业。其季曰某,官为指挥。久之,乞归祭墓,既往,即自立为王。季牦死葬京师,其子后迁葬于钟山之旁。
本朝赐臣下姓不多见,惟国初有之。予友邳州车挥使车言,本姓信。洪武中,信禄有军功,赐姓车。天顺中,进士笪茂赐姓陕,“笪”读如“陕”也。
太宗置供用库在内宫墙外,密迩御在所,云典守者出纳作弊,
令纳户高呌,皇帝则自闻之。其初旨如此,后有呼者,有司谓之惊驾,辄问徒杖,竟不得申。今纳者,有以五十石入而止得作四十石者。
永乐初,上言客人贩磁器入京,取他粗碗三两筒与饭堂乞儿,有司循之至今。国家善法盛心多不能及,大抵视有司所存者耳。
文皇尝召盛御医寅至便殿,令切脉,盛稍诊候便止,奏云:“圣情方怒后,脉理不可察。”上曰:“一时之怒,亦形于脉耳,汝诚妙手。”又云:“盛胡子我诉汝,前时沐昕进两小丫头,颇能唱,我每饭常使之唱。近呼之不见,久之,始知为他以铜椎打杀了。适来小公主见我,投怀中,我因抚抱。少顷遽闻其哭,问之,又是渠击以铜椎,个小女儿能胜之耶?有如此人,我怒甚,不觉挥几肘,至今气不能平也。”盛叩头陈劝再三,乃已。上语谓仁孝也。
永乐中,山东民妇唐赛儿夫死,唐祭墓回,经山麓,见石罅露出石匣角,唐发视之,中藏宝剑妖书。唐取书究习,遂通晓诸术。剑亦神物,唐能用之。因削发为尼,以其教施于村里,悉验,细民翕然从之。欲衣食财货百物,随须以术运致。初亦无大志,事冗浩阔,妖徒转盛至数万,官捕之,唐遂称反,官军不能支。朝命集数路兵击之,屡战,杀伤甚众,逾久不获。三司皆以不觉察系狱。既而,捕得之,将伏法,怡然不惧,裸而缚之诣市。临刑,刃不得入,不得已,复下狱,三木被体,鉄钮系足。俄皆自解脱,竟遁去,不知所终。三司、郡、县将校等官,皆以失寇诛。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