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日,有人走报主者云:“岐王到来,请出城迎接。”良久,岐王至,坐庭上,二帝自窗外望之,堂堂然。有人立室前曰:“此完颜亮”。良久,使人引二帝至庭下,面责曰:“汝南国人无道,劳我师徒连年不息,杀尽江南人,尽取江南地,却来与你理会末晚。”呼左右曰:“且牵去牢固防护。”
或日,有众人称:今朝十月一日。上皇感泣,谓少帝曰:“不见天日八年矣,视此身,恐去死不远,难以复归中原。汝值壮年,可勉强以祖宗基业为念,思雪父母之仇,汝可与九哥二人兄弟共之。”言讫,二帝并泣下不止。自此,上皇又耳聩,行步不前,终日伏在土塌而已。或日,雪深数尺,有使者乘马过五国城,自宣言:“北国皇帝已灭南宋,立刘皇帝为君,南朝人已为大军驱入海矣。”帝泣下,移时不止,相谓曰:“祖宗二百年基业,灭于吾父子之手,为万世笑,踵迹怀愍不若矣。”
二
天眷二年,正月初,有百姓扶老携幼至五国城者数百人,皆曰:“由燕京至此,悉有罪之人流徙而来。”自此,城中稍稍有经营。人所至者流言:已收复南朝,康王已在燕京狱中,吾等百姓皆是说南朝事者,计会将合诛,遭皇帝诞日,赦得免罪,流徙此地。时有到官府中帝所居室前货饼者,言皆如此。帝相谓曰:“前闻改绍兴,私自意曰非吉兆,盖刀居口上也。”或日,春深,草木不甚萌茂,有一使到官府中,呼二帝至。至庭下,且宣言:“北国皇帝新即位,已收得康王在燕京狱,”命曰:“赵某父子更移他往均州,却令康王入均州,即日发行。”
次日出城时,百姓皆在城外,阿计替曰:“从均州去,又五百里,路极险恶然,有人民千余,乃故契丹之福州,缘京国破契丹日,本州人不归顺,举兵围之,力穷乃降,故改今名。”约行六十里,日色已黑,路不可辨,狐狸悲啸,林麓间微风细雨,殆不类人世,随行有三十余人皆有斥责语,但不甚明晓耳。鬼火纵横,终无止宿处,皆坐于地。至天晓又行,有赍干粮者,于路旁坎中取水啖之,良久,众皆喉痛,不能发言,盖为其水所伤,移时方退,喉舌乃开。二帝是日愈缓行,至晚又如前宿于林中,地皆硗确,或有水泽,草莽蔽野,若非人所常行之路。阿计替曰:“此恐非正路。”遂历问从行人,其中有一人曰:“我曾往均州,此非正路,乃僻恶小径耳。”遂复倒行。上皇不能徒行,少帝或负之。又三里许,方及正路。入一大林,涉水而过,乃得平正。其路甚广,然其地皆是浮沙,每举步足,必如行泥淖中,没至踝,常不见足。时众人皆失鞋履,帝及太上皇为瓦砾所伤,血流趾间,苦楚不能行步,坐于小坡石上,日已晡矣,方上早食。迨至所经行一二十里,路中逢三五人。时有老番奴在路上遇心疾而死,遂卧于沙中,众人以手拥沙泥而去。如此行数日,只见天色阴晦,恍若重雾罩人,其气入口鼻中皆嗽,又出血。
或日,行次见野雉二十余只,皆飞鸣于地,如争食谷粒状。视之,乃就食一蛇,已为咀嚼,尚有七八尺,其首三岐,体皆青碧色,无鳞甲,顷刻啖啄无复少留矣。其雉飞鸣,更相斗掷,或至死者,移时犹存大雄雉出众,余死于地者十七八只。忽中有一胡人,年十余岁,手持一刀,与大雉高下飞逐,执之,断其首,饮其血,逡巡皆分裂肚腹,手所持刀不落。俄顷,其人自地升空,杳杳而去,左右皆惊愕,不知其为何故也。初,虏人见蛇雉斗鸣,皆稽首北面再拜,数次乃举取雉去。
或日,行至一古庙,无藩篱之限,惟有石像数身,皆若胡中酋长,镌刻甚巧。有一人能言此春秋时将军李牧祠也,不知其建庙之因。其像堂前有井,皆石砌其面,莹好如玛瑙,其井相传深百丈,每汉盛则井泉枯竭,胡盛则井泉泛溢;以土石投其中,则其声如牛吼;其水能治病。其人曰:“契丹未灭日,庙皆彩绘,屋宇甚壮丽,其毁拆已十年矣。我在幼时,见说此像乃唐朝颉利可汗自长安携石匠至此,采石作像,工甚奇巧。”其随行之人各于腰下取皮袋,俯首取井中水,其水清澈,饮之甚甘。阿计替曰:“水甘,则金国福无尽也。”二帝视神祝曰:“金国之灭,井水可卜,传闻九哥已遭絷缚,吾国已灭,未见的耗。若神有灵,容吾一占以见。”乃白神曰:“吾国复兴,望神起立。”帝之意,盖以中国不能复兴,如神之不能立也。故有此祝,谩求之耳。良久,石像间有声如雷,身或摇振,如踊跃之状,众视之,起立于室中,纹理接续如故。众大骇,帝遽拱手稽首,父子再拜称庆。上皇谓少帝曰:“吾父子倘有归期,可一卜。”少帝欲再卜之,从者促行,不果而去。
或日,行至一城,荒索间有屋宇、市肆及官府,阿计替问随行人曰:“汝众人中有五国城中人否?有,即可前行。”时有三人,令前行,至庭下,见二三小儿立于庭上,皆衣毳衣,执弓矢,皆击搏笑语,见二帝与众人,循柱攀梁,忽尔不见。俄有胡官坐庭上,引见二帝,言语皆不可晓。少顷,帝出巡行街衢,似有疏放之意,饮食亦有可意者。是时,日夕阴噎,未尝和煦,历数日。住在城中,其居民言语皆不可晓,其称呼,惟有三人是五国城中随二帝及众人至此地者,常以彼处人言语为之释。
或日,众人及帝在市井间,见百姓十数人,皆彼土人,击鼓扬兵仗旗帜,牵二牛,上各坐一男一女,皆断其首,以缚于牛背,流血满身。有小儿首,用索缚于牛项之下,云往官府祝神去也。帝相随至官府中,庭下鸣鼓,拔刀剑互相斗舞,请神祝祷,亦有巫者彩服画冠,振铃击鼓,于前罗列器皿布地,请为首者,皆跪膝胡拜,言尤其不可辨。少顷,就牛上取男女于地,复碎其肉,列器皿中。又庭下刺牛,血盛器中,其男女首乃于庭上。梁间作声如雷,有小儿三人自梁上栋中循柱而下,弓矢在手,跳跃笑语,皆毳衣跣足,近视之,并有三口,取器中血,举而饮之。其庭下鼓声大作,逡巡食其半,鼓舞大喜而不食,径趋于二帝前,拜伏,如小儿见长者之状,移时不起。少帝答拜之,上皇不见,少帝乃语之。礼毕,又欲回身走避,其小儿兴身复升庭,循柱于梁间作雷声,遂不复见矣。彼人皆向帝作言语,云云然不可辨。五国城人解曰:“我祀此神数世于此地,未尝有此归伏之礼,有如此之敬,帝必天神也。”遂以其血并肉作食,众啖之而去。帝问阿计替曰:“何神?”云:“胡中妖神,每岁两祭,率用人牛,每喜则风雨及时,怒则风雨失候。常执人,以口啮肉吸血而止,今拜于帝前,可知大王自有无穷前途也。”
或日,有人持食一器曰:“此是均州所产稻米也。”视之,坚硬如麦,饭内有双仁,嚼破食之,数日不饥,腹痛泄泻,久而方定。上皇食之,手足软弱,不可行步执物。其人说此物初生,多在沙碛中,苗如芦苇,高七八尺,暑甚结穗,每穗约有一二合,外有黑壳,用木棒打开,取仁食之,彼处人呼曰“没加”。又有茶肭草,其树高三尺,叶如南楝花而紫色,皆有白黄点,花开四出,其大如手,碧色,或有八出者,其结实大如拳,熟便可食,其甘如蜜,彼人呼曰茶肭子。又有野患草,生布盈野,如南方艾蒿之属,彼人种而方生,采以为茹。至夜无灯,惟此城中北大石坑中,水渍没加及茶肭、野患草三种,其水稠如南方之油。冬间大雪,尤有弥漫广野,经旬不止者,人皆入土坑中ㄣ伏居止,布没加诸草苗于其中,自然温暖。其他异于人世者不一,今不复录,大约皆淫慝事也。二帝凡在均州,经夏及冬,上皇疾甚,不食已旬日,不复有药。彼中疾者,取荼肭子啖即愈,少帝使人求之,去皮令上皇啖之,云苦吐出,不及下咽,而喉间已成疮疾布满,又为从行人移置湿地泥淖中居止,因此大困。
天眷三年,宋绍兴六年,岁在丙辰,正月旦,彼处相贺,但二人相见,以手交腋歌舞,笑语为礼而已。元宵亦有灯,以坑水渍没加荼肭子,以苗茎为炷而燃之。是日,其宅令男女合婚,皆以高低色泽相等者为偶合之式,会于城北大泽间,从民便自配之,仍于其地即便交加,事毕,男负女而归。或日,梅寻部大王来均州市易打搏至,其人约十余,皆毳衣跣足,言语不可晓,物亦不可名,其人市易罢,杀牛马,与均州人同饮其血以代酒也。食牛皮者如啖藕蔗,复以物两箧送官而去。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