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牙离了齐地,正不知走过了多少国都邑治、市镇村坊,约来有几十个去处,并不曾觅得一个安身的所在。初时身边带得几贯钱钞,日逐盘缠,盘缠完了,又把身上衣服脱下质当,质当的又完了。从此之后,撞来撞去,胡做乱做,赚得几文钱,将来用度,怎济得事,真个是有一餐,没一餐,披一片,挂一片,饥又饥,寒又寒,不知亏他怎的过了日子。一迳挨了二十余年,子牙年纪已有六十多岁。一日,正在朝歌地方,那市镇十分热闹,子牙想道:“天无绝人之路,看了这样富庶的所在,难道容不得我这一个身子。况且英雄豪杰能屈能伸,凭他什么佣工贱业,都可做得,我如今偏要在这里寻分人家度日。”刚才自言自语,抬起头来,看见一分人家门首,贴着一条纸笺,子牙近前一看,上面写着:“本家要雇一工人。”子牙就想道:“便是他家也好。”即便走进门去,只见门里人问道:“做什么的?”子牙答道:“是做工的。”停了一回,主人走出来问子牙道:“你可做得些什么?”子牙答道:“一应杂务俱可做得。”原来这主人是个屠沽出身,后来积攒得些资本,思想要开张铺面,自己做个店主,还要雇个会做屠沽的帮手。又问子牙道:“你可会宰牛么?”子牙道:“有甚不会?”主人遂与子牙商议,择日开铺,从此竟在朝歌屠牛。未及半年,这片牛铺的本钱将次折完。你说屠牛生意,极有趁钱,如何反会折本?那子牙原不过借此养身,自己且去磨练学问,那肯经理生意。算起帐来,本钱十去八九。主人正在那里与子牙吵闹,要他赔偿,忽见两个青衣人手捧币帛礼物,走入门来问道:“姜子牙先生可在此么?”主人回道:“不晓得。”子牙道:“二位为何见问,只我便是。”两人道:“我们奉子良大夫之命,特将这些薄礼,来聘先生为官。”主人道:“敢是同名同姓的,未必就是,二位不要错了。”两人道:“我们问过许多所在,一些也不差。”子牙道:“吕尚庸才,何敢当此盛典。”两人道:“大夫专候,先生也不必固辞。”那主人见子牙做了官,连忙奉承不迭,竟不是起先寻闹的嘴脸。子牙就把聘礼相赠,仍教他为本开铺,以谢主人。子牙辞别了,即同两人取路前去。可见古时取人不拘一些形迹,就是佣夫牧竖果然贤能,便举起做官。况且那些大圣大贤也不像后世的人,读得几句书,纤手不动,不肯做工作务的。古人看得做工作务原是不碍身心学问。
所以姜子牙一个屠牛之夫,一朝取去做官了。后人看至此处,有诗赞曰:
贫贱无聊枉自颦,空将伟略滞风尘。适然小就虽无益,乍警庸庸肉眼人。
那商大夫子良因缺了家臣,故此访求几个贤人,聘来帮他共理家政。不多几日,子牙早已到了。初见时子良少不得有些寒温的话,落后又访问些事体,子牙却也都答应得来。子良就留子牙在家中住下,做了家老。原来这家老正是家臣中总管的。过了三月,只见那子良的家政件件都蹉跎下了,略略干得几件,又都是有些七差八缠的。一则也是子牙的时运未至,故此作事懵懂。一则子牙专要精于大段道理的,这样琐碎事务不肯放在心上。子良见了这般光景,不觉大怒道:“此人徒有虚名,全无实用,留他在此必然误事。”唤从人们登时把子牙逐出门去,子牙也竟不分辨,飘然去了。
可怜知遇才无几,又催风浪撼虚舟。
子牙自遭子良之逐,仍旧东流西荡,过了七八年,不觉将近七十岁。一日,来到孟津地方,肚中饥饿,腰边并无一文,怎生是好?想了一想道:“且去寻个饭店,吃了再处。”那孟津正是个大码头去处,来往人甚多,饭店何止三五十个。子牙拣一个极兴的店进去吃饭,吃完了只见过卖走来叫道:“客官会钞。”子牙道:“我是不会钞的。”那过卖失惊道:“那里有吃饭不会钞的,这也希奇。”子牙道:“我是单身客人,身边没钱,情愿在你家做几日生活,把工钱准饭钱罢。”过卖道:“这个要问店主人,与我无干。”子牙就同了过卖走到店主人面前,把没钱买饭吃,情愿做工退还的话从头说了。店主道:“我这样一个大店,那里争在你这一人,只要在此勤谨就是。十年也用得着,少不得还有辛力钱与你。”子牙谢了店主,竟去与那过卖做了伙计。自此之后,只在他家走递,也是一个饭店中的过卖了。过得两月,渐渐又有些不妥起来。你说这饭店里有甚不妥处?原来做过卖也是极难的,搬去吃时也要记数,乃至吃完又要报帐。或吃或不吃,要他照管酒肉,已会钞,未会钞,要他照管客人。若是有些差池,那店主就要折本,这都是要埋怨过卖的。子牙这样一个豪杰,如何做得这等腌脏事体,未免有些错误,却被那店主嗔道一场,不用他做过卖了。那店主做人还好,对着子牙道:“看你老人家,想是没处挣饭吃了,你便在我家住下,吃一碗现成茶饭,我也不多你。”子牙又住了四五日,自己想道:“大丈夫在世,无事而食人之食,于心何安?”辞别店主,又图他处安身。有诗为证:
身孤影只箧囊空,几度掀髯訾化工。逆旅无缘生计拙,却随败叶舞西风。
子牙离了孟津,想来四方流荡终不为了。自从当年离了父母之乡,已经四十余年,一事无成,仍旧是个空手孤身,不如回到东海上去,隐居遁世,少不得天下出圣主定太平,有一日用我的时节,自然显耀起来,何必区区奔走于人间?行了十数日,又早到东海之上。虽则山川无二,却也人物不同,那班四十年前的人尽皆凋谢,剩得几个。子牙况且白发萧萧,皮皱骨露,全然不是昔时模样,他那里还来识认子牙?子牙也不去识认他那里,也不把前事提起,惟有山光水色依然如昨。子牙瞻玩之间,倒也动了许多感慨。果然是:
山静如仁,潮回如信。飞浪腾波,犹然昔年之银马。崔巍层叠,仍前旧日之眠牛。睹景伤怀,知往者之难追。抚情忆事,幸来者之可挽。徒传初识苍颜叟,谁道重来故土人。
第6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