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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正絮絮叨叨说得高兴,忽听叫了一声:“爹呀,我回来各处去我你,只是不见,你在这里同谁絮聒l”吉庆和听得真切,掉转头来一看,却是个女子,生得十分俊俏,但见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粗绿布棉袄,腰系一条青布围裙,头上挽了一个盘螺髻,鬓边斜插着两朵败残的菊花,耳挂一对银环,柳眉杏眼,毫无一点脂粉气,裙下尖尖的一双小脚,约在四寸左右,手扶栏杆,站在亭子对面檐下,真个是端庄流利,妩媚动人。吉庆和暗暗惊道:“不料这个老头儿有这样齐整的一个女儿,真真看他不出。”
正自在那里出神,只听王大喊道:“不是别人,是三位游客老爷在此闲谈,我告诉老爷们,说你去做那平金线的生活,剩了许多银子的话。”女儿道:“好不羞人答答的,做了半个月,只剩得这几个钱,还要告诉人家,是什么有体面的事?既是游客老爷们在这里,茶凉了也该去换一换才好,只顾讲白话。可不怠慢了老爷们。”说着转身就走,吉庆和见他说得伶牙利齿,着实的叹羡,恨不得走到他面前,同他说两句话才畅快,只是碍着赵杜两个人,不能过形于色,惟有暗暗称羡而已。
且说王大见女儿说茶凉了要换一换,即忙走向前来,笑嘻嘻的说道:“若不是我女儿提醒了我,真个是顾讲白话,茶都忘却换了。”说着来拿茶杯,要去换热的来。杜海秋忙止住道:“不必换了,再略坐一会,我们就去的。”
于是大家又谈了片刻,赵鼎锐便在腰内掏出两张五百文的钞票,递给王大道:“这是五百文一张的票子,两张共一千文,是坊口大街鼎丰家的,你明日就去拿回来使用罢。”王大接过来说道:“三位老爷们到来只吃得一杯茶,倒赏小人许多钱,小人又不敢推辞,只得领老爷们赏了。没事的时候,再请过来逛逛。”说罢占立一旁,杜海秋道:“不早了。”三人站起身来便走,吉庆和一心念着王大的女儿,出了寺门,又回头看了一看,却是不见,只得怅怅而去。
三人下得山来,已是夕阳欲下,走了一半路,大家都有些困乏起来,正欲寻个所在略歇一会再走,却好刚到皇城,在路旁左首有所草屋,是三间门面,摆着两张柳木桌子,几条柳木板凳,东首一间装着土块子砌的柜台,外而用青石灰涂就那半青半白的颜色。柜台里而货架上堆了些神香纸马。有半寸厚的灰尘,靠着柜台摆了个酒架子,有两三个酒罐子,坐着一个二三十岁妇人,漆黑的一付面孔,乱蓬蓬一把黄发,也挽了一个鬏儿,却竖在头顶上,赤着一双大脚,裤子拉在小腿,敞着怀,在那里喂小孩子奶。西首一间,用芦笆格了半间做卧房,半间装着锅灶,三人看了看就走进去。那妇人抱着小孩子便站起来迎着:“客人请坐。”忙着把小孩子放下来,泡了一壶茶,拿了三个狗头茶碗放在桌上。
三人才坐下来,其见门外又进来两个老者,这一个是花白头发约有五十来岁,那一个六十以外头发全白了,都穿着蓝布棉袄,手里捏着三五块豆腐干子,就在他三人旁边鄢一张桌子上坐下,便喊了声:“张嫂子代我们打半斤,烫一烫热!”那妇人又忙着拿了把洋铁酒壶打了酒,到灶上去烫,顺便带了个粗碗,走来摆在桌上,那两个老者就把酒斟在碗里,每人端起来,先后喝了一口,又劈了一块豆腐干子嚼嚼。只见那白发的一面吃一面说道:“李老二家今年毛豆赚了大钱了,七月里有半个月没下雨,大家田里都生虫,又枯了一半,他家幸亏人手多,老远的去挑水来灌。后来又接着一篷雨,所以全没有坏,到八月节的时候,别人家虽有些都生了虫眼,挑上街卖,全不值钱,只得他家的最好,清早一担上街,一会子就卖完了。价钱又卖得大,都要二十几文一斤,你代他算算看,五六亩田,这是多少,可不是赚了大钱吗!”那花白头发的答道:“李老二的两个媳妇真吃得苦,真会做人家,向来没听见过他们吵窝子,有时他两个儿子吵起嘴来,都是他妯娌两个在中间排解,你道难得不难得。”那白发的又道:“张老五这两年运气坏极了,前年把个老伴儿死了,用了些钱,去年他大媳妇得了两三天病又死了。”那花白头发的不等他说完,即插嘴道:“我听见说他还吃了场官事,到的是怎样了的?”
那白发的道:“你不晓得吗?我来告诉你。他养了百十个鸡子,因他媳妇死后有些亏空,听说镇江鸡子大贵,他就叫只船装了五六笼鸡去卖,走到大河口,厘捐上要报捐,他不肯报,那些扦子手不答应,两下里就吵闹起来,偏偏里头那个倒运的老爷又知道了,说他偷漏关捐,把他鸡子扣留下去。他急得没法,要在那里拚命。谁知那倒运的老爷又说他闹很了,就把他带进城去,送到江宁县里办他。幸亏他大儿子各处打听,说这个老爷姓韩,叫个韩宏,住在石坝街。他大儿子就跑到韩宏的公馆里去求他,多亏他家门口有个顾老爹,私地下偷了张片子拿到县里去讨情,才算没事,你说这个运气好不好那!”
花白头发的又问道:“后来那些鸡子又怎样呢?不能被他扣留下去就终于不退出来,皇帝家里只有一款罪,不能又打又罚呀!”邪白发的又道:“嗳,老二你不晓得,现在那些办厘捐的老爷才混帐呢!我常听人说厘捐上的老爷,还有什么师大爷二太爷,都是通的,不问派捐不派捐的东西,总要索诈几个三七分,就是张老五那些鸡子,还怕不是老爷拿七分,师大爷们在三分之中提个七分,其余的是二太爷们的呢!”
赵鼎锐杜海秋二人听了这些话,又好笑又可叹,惟有吉庆和暗暗的切齿骂韩宏。看看天色将晚,杜海秋掏了二三十文把茶钱,大家出门而去。不一会已到大中桥,杜海秋即由此揖别,赵鼎锐吉庆和仍由原路而回。二人刚进得门,只见小芸走到赵鼎锐面前呈上一封书信。欲知这信何人送来,且听下回分解。
开胜筵招饮一枝园访彼美重游半山寺
却说赵鼎锐接了书信,走入书房将封口拆开,看了一遍,原来是李亦仙因一枝园早梅已开,约他十五日申刻小饮,并仰幕吉庆和,请他代约同往的话。看毕摆在一旁,便进内室内换便服。且说吉庆和回到房内,也换了一件衣服,有人掌上灯来,他就坐在灯下暗暗想到:不料王大那种样的人会有那样女儿,可惜是生长蓬门,终日受苦,将来就嫁个女婿,也不过村夫俗子,了此终身。幸而遇着个性情和软的,还算不幸中之大幸,若遇着个蛮牛,一言不合,非打即骂,他那种娇憨身体如何能受?再不然嫁个农户人家,春耕夏耘,灌园种菜,他虽不曾干过这些事,到那时节拖也就要拖死了,只才是佳人命薄呢。一个人只管胡思乱想,不期赵鼎锐走了进来,看他正自出神,嘴里还唧哝着,不知说些什么话,便悄悄的立在他背后听了一会,只是听不清切,但听得半句“可恨我吉寿人”,底下听不出了。
此时赵鼎锐已料着他心事,多分是记念王大的女儿,便笑着说道:“先生敢是着魔,所恨何事,莫非恨那意中人么?”吉庆和见背后有人说话,吓了一跳,便立起身,见是鼎锐,也便笑道:“今日游兴甚浓,可谓乘兴而游,兴尽而返了。”赵鼎锐道:“在小弟看来,游兴虽浓,未免撩人情绪耳。”吉庆和笑而不答。赵鼎锐又道:“十五日申刻,有一敝友奉约老兄一枝园小酌,幸勿见却。”吉庆和又狐疑了一会,然后赵鼎锐才笑说道:“老兄不必疑猜,待小弟直说了罢,这位敝友也是小弟同年,姓李字亦仙,榜名兆庚,因仰慕老兄大才,现值一枝园早梅已开,故嘱小弟奉约一叙,并有简札在此。”说着把李亦仙的信拿出来递与吉庆和,吉庆和看罢,便道:“既承李兄错爱,本不敢辞,奈既未识荆,又未造访,怎好便扰盛筵?还请善为我辞,改日再当领教。”赵鼎锐道:“若以未曾相见,小弟明日当陪老兄同往一访,何必因此固辞,有拂来意!”吉庆和道:“若得如此,小弟再不敢辞了。”
被此又说些闲话,用过晚膳,一宿无词。次日却是十四,赵鼎锐就同吉庆和去拜李亦仙,彼此见面,无非说些仰慕的话,这也不必细述。到了十五午后,他两人就换了两件衣服,带着小芸,往一枝园去。走到桃叶渡口,小芸就雇了一只小板船,二人乘船而去。
原来这一枝园在秦淮河对过,若由利涉桥去,就要绕些路了,故此在河这边人要往一枝园,皆是雇船就近。一刻工夫船已靠岸。本来这个园子有所河厅,临河砌着石头码头,以便游人上下。对面一带河房皆是教坊。夏秋之间凡那公子王孙,多半假此宴客,因为这园内房廊宽敞,陈设精工,即招妓侑酒,亦颇顺便。吉庆和走出船头,望上一看,只见一排玻璃窗隔内,拉着水墨梅花白绫窗挡,外面一带朱红漆亚字栏干上,横着一块小小沈香木深刻的横匾,填着云蓝色“停艇听笛”四字,吉庆和看罢便道:“好一所河厅!”说着下船来,同赵鼎锐上得码头走了十几层坡台,复向东转了个湾,便是这园子后门。进了后门,是窄窄的一条曲径,两旁皆种着修竹,穿过曲径,又是一道围墙,从围墙西首夹道绕至前面,中间开了个月亮门,上写着“梅花深处”。刚到门首,有个园丁走上前来说道:“李老爷在镜水轩呢!”说着便在前领道。进了月亮门,吉庆和四面一望,只见奇峰叠岫,皆是玲珑石堆就的假山,山上种着百十株老梅,疏疏落落开了几枝花。转入假山,迎面一座六角亭,亭之周围皆装着碧油阑干。打从左侧过去,是小小的一个鱼池,池上一道卍字小桥。靠着右首围墙,又是一座玲珑石峰,山峰顶上也栽了七八株梅树,半腰里嵌着一块磨砖扁额,写着“小香岩”三字,由卍字桥过去,临池三间楠木客厅,便是镜水轩。那园丁走进廊檐,掀起大红夹毡软帘,说了声:“客到。”大家都站起来迎接。
吉庆和赵鼎锐便走进去,见厅上客已到齐。大家作了个总揖,然后又望着主人道了谢,刚欲坐下,只见花枝招展般的一个丽人走在赵鼎锐背后,用手在他肩膊上拍了一下,说道:“赵老爷好久不见了,你家姑娘天天记挂你,逢人便问,就像得了相思病一样,你也太狠心,为什么有半个多月都不去看看他,害得人家想你连饭都不要吃了。”说得众人齐声笑道:“原来赵兄还有这样一个多情的相知呢!我们怎么不知道,是在那一家,几时接交的,叫什么名字?”那丽人道:“这个人的名字等我想想看。”说着便低低的向赵鼎锐耳边笑道:“我代你说了。”
赵鼎锐道:“说便说,那里还瞒人吗?”那丽人道:“这个人叫陆月舫,现在四喜堂,是前月二十四接交的。”众人听了人齐声道:“今日定叫他来,以酬渴想。”
杜海秋道:“我们却都有了,伯英不必说,自有他的意中人;我是朱素琴,一会子就要来的;亦仙是王韵秋,现在这里;梦梅是金佩兰,已去叫了;惟有吉兄要荐一个与他,不能使他向隅才好!”李亦仙便道:“楚芷香甚好,风流倜傥,体态轻盈,雅善歌喉,《关王庙》尤其绝技。何不即荐与吉兄呢!”于是即着人去接,吉庆和这才与周梦梅通名道姓,大家又谈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