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府览词已毕,命候补提被告,再行复讯不表。再说吉庆和这日在官寓内盼望李大,正在那里记念,忽见县里差人走进来说道:“吉先生,你那案子吴家在府里上控了,现在府大人已经准词,亲提的公事今已发县。早晚就要过堂,这件事可是闹大了,比不得在我们县里将就些可以了事。我昨日代你打听得清楚,因为死者有个内侄,是破落户,最是难缠的,他在那里不服气,埋怨他的表弟没志气,老子被人打死,不思报仇雪恨,只顾得人家一二百两银子,就忍气吞声的罢了,照这栏便宜事,我也去打死人,花些钱就没事的。因此又做了呈子,说你恃考行凶,殴伤人命,叫他表弟去告,你道这事可不是闹大了吗!倘若府里认真起来,不必说别的,只向你问个误伤人命的罪,也要发往充军。我们公门中是最好修行的,你这样斯文人怎能受得那种罪,在我看还是早点做些手脚,把事消化了的好。自古道杀人不过钱偿命,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了。你若肯拚得,不是我夸口的话,包管你一点事没有,任他告到那里去,都不怕他。就便是过堂复讯,也只须问个三言两句也就罢了。”
吉庆和终是一个懦弱书生,被差人这一席话说得无计可想,没奈何只得答应用钱以图了事。差人见把他说肯了,好不欢喜,分明是得了一宗大财。又过一日,果然亲提的公事到了县里,江夏县因奉府亲提的案子,不敢忽略,就将吉庆和并家僮来安一并改为收禁。又办了详文,申详到府听候提讯。又过了两日这才过府,因吉庆和预先答应了原差,做了手脚,故此过堂的时候,不曾吃苦。仍然发县收禁,由此吉庆和在监内坐了半年,直至把田产变尽,才得出监。可怜一个小小的富翁,不上两年变了个一贫如洗。
再说李大回到襄阳见了吉庆和的生母,把前后的话细细说了一遍,柳氏一场大哭,只得变卖些产业去了官司,正欲打发李大复到武昌,又见来安回来,诉禀翻控的话,幸而在衙门里做了手脚,方可无碍,但是非钱不可,必得多多的带了银钱才能没事。柳氏听了这话,只哭得死去活来,拚着那些产业前去买命。到了半年以后,见儿子回来,才把心放下,母子见面,免不得抱头痛哭,诉说苦衷,只落得个财去人安乐。日来月往又过了几个月,渐渐的度日维艰,吉庆和就想起他父亲曾提拔过一人,姓韩名宏,闻得现在南京做了官了,不免前去寻着他借些银两,或托他谋个馆以为生计。主意想定,仍将他生母并家僮来安寄住李大家,好容易借了些盘程,搭了个船,直望南京而来。
不一日到了南京,寻定客寓,又各处打听了韩宏的住处,带了个乡愚弟的帖子,走到石霸街寻着他的公馆,就将帖子递进去,管门的人问明来历,吉庆和又把失火遭官司的话细述一遍。那管门的这才进去回禀。停了一会,见那管门的拿着帖子出来。说道:“我家老爷说,从来不认得这个同乡的,敢是你问错了,请你再到别处去问罢。”吉庆和闻说大为疑惑,便又问道:“你家老爷可是姓韩名宏,湖北襄阳府永善村的人么?”那人道:“正是。”吉庆和道:“既然不错,我与他是世交,他十几岁就在我家上学,与我同窗,那时我只七八岁。事隔十几年,恐他忘了,记不起来,我先父的讳是个德字,号乐余,烦你再去回明白了,你家老爷自然知道。”那人没法,只得又进去回禀去。未多时见那人气哺哺的走出来,发话道:“你这人好不明白,那有打抽丰这样打的,我家老爷说认不得你,偏要在此胡缠,我家老爷反说我说得不清楚,倒被他骂了一顿,可不是好端端的带累我们受气。请你快些走罢!少时我家老爷就要出门拜客,若见你还在这里,又要骂我们了。少年人什么事不可做,偏要学这不长进的事,向人家乱打抽丰,我看你也还体体面面的个人。”还要望下说,只气得吉庆和怒发冲冠,举起手来就把那人劈面一掌,便大骂道:“好大胆的狗才!你敢仗着你主人势,出口伤人,你不知道你主人是个负义忘恩的贼子,你想他的富贵是从那里来的,靠着何人才有今日?若不亏着我家太老爷救他,连他那一对老畜生都饿死了,今日老爷落难下来到此找他,他应该知恩报恩,才是道理,他到反说认不得我,真个是衣冠禽兽,畜类不如。再加你们只一班狗才,狐假虎威,倚官仗势,真正岂有此理!”
正骂之际,只见里面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家人。赶忙上前望吉庆和说道:“先生且请息怒,有话慢慢商量。”吉庆和听他也是襄阳口音,便道:“乡亲你不知道,此中的情节多着呢!”那老者道:“此事我是知道的,先生不必怒,且请到外面茶坊里,我与先生泡碗茶,叙一会子罢。”于是吉庆和便同那老者出来,走到文德桥下一个茶坊里,那老者又让他上首坐了。堂馆泡了茶来,那老者又敬了一碗放在他面前,然后那老者才说道:“这件事的情节我是尽知的,今日却怪不得先生发怒,我老头子也是襄阳北门外人,离永善村有五十多里。在中年一边,尝闻人说,永善村吉太公家专行好事,这年襄阳大水,村中有个穷鬼韩老儿,父子夫妻一家三口,看看要饿死了,后来吉家看见人说,就叫他三口儿去。吉太公见韩老儿的儿子生的颇俊,又代他攻书上学,末后还代他讨了老婆,成就他一家团聚。后来隔了几年,又闻得人说韩老儿的儿子做了官了,我也不过相信。及至我进了他的门,见他姓名籍贯与传说的一样,心中就有些疑惑,又想天下同名姓的人多着呢,何以见得就是他呢,也就算了。不想令日才明白,确确的就是他。”
说着,又叹了口气,说道:“先生不必伤感,目下的人那能比得先生的太公,待人那种仁慈宽厚。都是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在贫苦的时候,只要有人救他,任你叫他怎样都是没得说的;一到了得意的时候,就过桥拆桥了,还说什么知恩报恩的话呢!虽然如此,手掌看不见手背,现放着繁华富贵,一朝时运遇了也就败坏下来,就便保得自己,子孙必不会昌盛的。你看世间上负义忘恩损人利己的人有几个好子孙的?不是嫖赌,就是吃鸦片烟不长进,把上人刻薄下来的银钱花消尽了,依旧是仰面求人。实在弄到没法想,虽叫他把妻子儿女与人家也是肯的,进就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了。非是我老头子吃主人的饭,还要说主人的短处,实在是看不下去,就是他听见了不过拼着赶我出去,也算不了什么要紧。先生这么样个好人,忽然遭了大难,旁人见了也要帮衬帮衬,何况他是受过先生大恩的,如此负心真是不如牛马。”
这一席话说得吉庆和气已平了,这才问他的姓名,才知那老者姓顾名全。顾全又道:“先生且请今日回寓,明日老朽定到尊寓商量个安顿的法子。”吉庆和没法,只得答应顾全。又细细问明住处后,吉庆和才出门而去。欲知顾全如何安顿,如何商量,且听下回分解。
老奴仗义激烈陈词方外多情殷勤下榻
话说老奴顾全劝了吉庆和回寓,自己仍到公馆,便在房内床上,睡在那里独自感叹。只见个小丫头走进来说道:“顾老爹,老爷叫你呢!”顾全听说心中暗想:“此时喊我没事,必然问那吉先生的事了,我何不如此如此,说他一番,若把他说转过来,叫他赠些盘费也是好的。”一面想,一面跟着小丫头走到厅上。只见韩宏问道:“刚才那个什么姓吉的走了吗?他对你说甚言语,你可说与我知道。”
顾全道:“那吉先生起先着实的罗皂,说是十年前老太爷老太太同老爷皆是他老子救活的,太太还是他老子出钱讨的,他现在家里遭了横事,流落下来,来找老爷,老爷就不认他了,天下那有这等忘恩负义的人。老奴听他那些话,因想老爷平时极其慷慨,最恨的世态炎凉,凡那有面子不少钱的人,偶尔钱不就手,来此通挪,老爷无不应允。那种人尚且如此,而况是个同乡受过他惠的,今日落难下来,老爷定然周济他,岂有推不认得道理呢?那时老奴见他一派胡言,实在可恶,就想打他一顿,后又想到老爷的事多,那里记得从前许多事呢,恐怕一时忘却,老奴若果真打了他,后来老爷想起来,是真受过他惠的,岂不反怪老奴荒唐,倚着主人势利,欺压穷人,那时老奴就真个该死了。因此将他劝回客寓。他临出门的时候,还说明日再来,定要老爷会他,若再说不认得,就要将老爷的底子掀出来,叫街上人听听。老奴听他那种话,看他那样的情形,甚是不识不尽。只可恨老奴不是从小儿在这里的,此中虚实不甚清楚。若是果有此事,也还罢了;着实无此事,在老奴的拙见,等他明日来时,竟拿封帖子将他送到县里,就说他冒认同乡,捏言讹诈,着实的办他一顿,免得他在街上喊喊叫叫,说是老爷负义忘恩,叫走路的听见也不知谁是谁不是,且可灭了他的口,叫他吃点苦恼。就便老爷真受过他惠的,他再也不敢上门了。非是老奴撮弄老爷办他,为的是一来遮掩耳目,二来警戒他下次。”
韩宏听了这番话,直气得暗暗切齿,因骂道:“好个老奸巨滑的奴才,分明是借着他人当面骂我。我若此时摆布他,又惹得那些奴仆们说我心虚,把个忘恩负义的事更做实了;若是罢了,实在难消这口气。也罢,暂且忍耐,等那姓吉的走了,再借个味儿将他收拾收拾。”心中想罢,便正色说道:“你颇看得透切,天下岂有无交情无瓜葛,一面不认识就来借钱的?况且他遭了难,只好怨着自己运气坏。我也不曾带累他,与我什么相干。他明日若再来罗皂,可莫怪我不念从前!”正要望下说,便停住了口,觉得自己话说溜了,大意露出实话来。因赶紧改口道:“莫怪我不念异乡孤客,定把他送到县里究办,以警将来。”说着便转身进去。顾全也自退出,暗暗的切齿骂道:“好个狼心贼子,我刚才那一番话,句句刺心,他应该转过意来,商量一个法儿安顿那姓吉的,或是送些盘费,使他回乡,仍不失忠厚之道。乃竞一毛不拔,还是忍心害理,说不认得他,真是天良尽丧了。”说着已到自己房内,仍旧坐在那里纳闷,一夕无话。次早起来,一心念着吉庆和在客寓内不知他一夜怎么样子伤感。因就开了账箱,将平时积聚下来的银子,还有二两多些,取出来放在腰内,便急急的去看吉庆和。到了客寓,问明房间,只见那两扇房门仍是紧紧的闭着,就在外面喊了两声,吉庆和从梦里惊醒,这才起来。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