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拍了拍我的膝盖。
“关于这一点,我对您照实说,向您,或者向另外一个记者,都是这话。在今天,任何事情都不可能长期隐瞒下去,您同我知道得一样清楚。”
我们到了停尸房,停尸房建在铺满石子的空地上。从那里可以俯瞰医院的粉色楼房,可以眺望上海码头、东岭和海角的岩岸。大海好象一片光秃秃的平原。我迟疑半晌没下车。停尸房是一个低矮的圆形建筑物,正面是灰色水泥结构,唯一的出口就是一扇双扉门。
“我不能强迫您。”乔枫已经下了车,哈着腰对我说,“这个差事对任何人都不是一种乐趣。那么……”
我跟乔枫走进去,我想看看文静。直到现在,我眼前还浮现出他那张灰白、浮肿的脸。我还记得,他们猛然将罩单拉掉,露出他的肩膀、胸部、腹部。额头上缠着绷带,无疑是要掩盖伤痕。绷带遮住眉眼,勒住耳朵,使死者的脸变形了。我开始战抖起来。雷震扶住我,一直把我带到门口。外面阳光灿烂,光线在石子上跳跃。我双手扶在汽车上,双目紧闭,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去旅馆这段路上,乔枫没有对我讲话。但是,他同我一起下车走到旅馆门口时,拉住我的袖子说:
“施崇,别干傻事啦。您看见文静了吗?这不是闹着玩的。”
他一直拉着我的衣袖,眼睛看着地下。
“请相信我,我不惜任何代价要逮住他们。”
“您即便有这个愿望。”我回答说,“也会一事无成。我是要讲话的,以后瞧吧。”
他放开我的衣袖,我们互相对视了一阵。
“想想停尸房吧,施崇。”
说罢,他转身走掉。
对,我是在露台旅馆的房间里给罗莉打电话的,因为我刚刚目睹了文静的死状。我需要核实核实罗莉是否还活着。我想消除我俩双双丧命的印象,或者干脆说,想同一个女人讲话,因为,一个人在悲痛欲绝的时候,女人就是慰藉。但是,罗莉的声调是那样沉稳;我一听心就凉了,再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打动她。
“我刚从上海回来。”她兴奋地说,“我在那里租了一套房间,为期三个月。”
她说话中间,有时喘口气,我认为她是故意向我装出快活的样子,实际上她没有我,就象缺少空气一样。我又有了信心。我向她谈到文静,谈到我如何气愤,说我打算掀起一个运动,反对上海的匪帮,反对、乾坤,我决定冒冒风险。
“你明白。”我强调说,“我的生涯,我已经不在乎了。到一定时刻,就应当抉择,要么搏斗,要么堕落。我做出了选择,罗莉,我做出了选择。”
要是以往,就在几个月之前,她会赞同我,给我打气的。她不是说我总是退让,说我慑服予权势、名望、金钱吗?
“你还记得吧。”我又说,“我们到上海参加电影节的时候,你责备我说,我让给迷住了。以后你可以判断,我就要给你个意外瞧瞧。”
她打断了我的话。
“这是你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为了给我个意外,就卷入这种麻烦事情,因为……”
又是她感到不舒畅时的那种声调,她的声调死气沉沉,没有怨恨(怨恨中尚有生活)。可她的声调,反映出她是在打小算盘,是有了一定之规。罗莉,她究竟是谁呢?是我曾经爱过的、又被我杀掉的那个年轻女人吗?我原想她非常多情,觉得她刚强、自豪而慷慨。再不然,她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个女人,如同我在电影剧本里塑造的人物一样。我多么容易陷入幻想,给我的人物穿上梦幻的彩衣,用词句把他们装饰得花枝招展。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物。罗莉是个强词夺理的、有预见的人,她算把我看透了。她向我谈罩单、房子,就是觉得这样能够拴住我,而归根到底,她是准备把罩单和房子留给她自己。
罗莉,她是谁呢?
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复存在了,消亡了,我们这一对,象郭文静一样死掉了。
“我不是对你说过嘛。”她继续说,“我决定离婚。你是知道的。你这次离开,是你自愿的。我可是提醒过你,我也等过,但是,你……”
她滔滔不绝地摆她的理由,那种冷静态度,如同国际棋手对弈一样。她熟悉规则。她是强手。我的王后这颗棋子被吃掉了。她从左到右控制了棋盘,可以横行无阻。
“当然啦,我希望我们别打仗。你自然明白,这套房间我要留着,我同你一起浪费了好几年的时间,再说你也应该……”
“可是,罗莉。”
我说话结结巴巴。死亡攫住我,就象那些融化的冰块,渐渐覆盖整个河流、整个生活。
“让我把话说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你打电话找我选择的那个律师,他叫田大凯,是一个很出色的人。他目前正在上海,那里有他的一个事务所。我选择他,就是不想把这些事情搞得太僵,我们仍然做朋友。这就要看你的了。”
她显得通情达理,一李芷不苟。在我的想象中,她是坐在放电话的木柜旁。她一定是仔细地掐灭一支烟,左手从烟盒里又拿出来一支。她对我说:
“对不起,我点支烟。”
我很惊讶,回答说:
“你烟抽得太凶了。”
“你甭管。”
第7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