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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他的家族在本世纪初就在本城落了户。有人说,他的父亲曾推着一辆小车,在大街小巷捡破铜烂铁。战争,第一次大战那时候,死的人,丢的钢铁不计其数,这时他居然能买下了一处货栈,成了一种税局没法过问的废铁贩子。成吨成吨的锈铁出出进进,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老家伙叫儿子在一本缺边少角的本子上涂写一些数目字,若有海关视察员,或是税务员前来查帐,他便拿出帐本,举起双手高叫:“你们拿这些破烂货小题大做,跟我纠缠不清,你们不害臊吗?我什么也不用瞒人。”说着,他便伸出乌黑带伤的手给别人看,等税务员一走,他又摸摸衬衫里面的破皮夹子,对儿子说:“我从来不要支票。将来你懂了事,倒可以开支票。”
  小在港口小学认识了小乾坤,后来又进了本城的中学。这座白石头砌的学校,坐落在市区两个部分的分界线上,坐西朝东,是东城西城的通道。小在这儿落了户,成了中学生,别人就会以为他出生在西城区。后来战争爆发,德军占领,市区遭到轰炸。老乾坤当了保安队长,老却掩护抗敌战士。他遭到逮捕、拷打,被囚在高山上的一座碉堡里,经常咳嗽,直咳得筋疲力尽,慢慢地死去。他的儿子……
  蔡涛接下去说:“不错,他勇敢,来到我们游击队的时候,如果我们不拉住他,他就象发了疯似的,总是冲在头一个,向德国人大叫‘朝我开枪吧’,他不管什么隐蔽不隐蔽,径直往前冲。”
  在蔡涛看来,这种怨恨太过分,情绪太激烈,有点叫人不太放心。
  蔡涛说:“他是在报自己的仇。什么法西斯呀,思想意识呀。”蔡涛耸耸肩膀,“都与他无缘。事情很清楚,别人搞了他的老子,他就得报仇。解放后……”
  和乾坤并肩在网球场上拍的照片,蔡涛却没见过,但是他能告诉我,两个年轻人怎样都当了律师,又重新搞到了一块。“乾坤父亲的钱,谁也没动……”
  钱,跟这个历史时期或那个历史时期都没有关系。从占领时期悄悄地过渡到解放时期,钱并没有变换阵营,依然能通神。在整个战争时期,乾坤的父亲叫别人出面,替他购置许许多多英国人和犹太人扔下的公寓和地产。经手人分润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他又去画廊,大批大批收购私人的收藏品。在拍卖行里,他的经济人举起手:镀金的银餐具,一套七十八件,出价……五张一套的东方地毯,附有产地证书,一张三米二长,二米四宽,一律手工织制……拍板,成交。
  法律、规章,是让穷人遵从,富人利用。
  乾坤的父亲购置产业,都由老婆出面。这是一位贤妻良母,早已跟老头子分居,对于政治一窍不通。
  解放时,她自动到案,真是一身清白。老当家干的事,她怎么能知道呢?她剖白说:“他有他的理想,还自以为是替法国出力,他宁可牺牲了我和他的儿子,结果送掉了命。他做错了事,也得了报应。”这小小的“报应”两个字,颇有点嘲讽的味道,因为老头子却没在钱上得到报应。他的血玷污了青草广场保安队总部的台阶,同时也就使他家发的财合法化了。此外,产业的证明文件罗,三番五次转手买卖的东西罗,五花八门,曲里拐弯,你有本事去搞个水落石出?
  有几名苦主,也曾想去试试,可是什么弊病也没找得出来。各项产业的移转,都是按合法手续办理的。仗打完了,产业还是产业。官司毕竟还是打了几场。辩护律师正是。他完全有这样的资格:在出庭辩护的时候,嘿!他只要挺一挺胸脯,炫耀一下挂的勋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点明,他是纯粹根据法律来为黎家辩护的。至于黎家走过的道路和他走过的道路不一样,那是另外一码事。他说:
  “我的父亲和乾坤的父亲,各目采取了相反的立场,两个人都牺牲了性命。也许有人会觉得……可是,在这个法庭上,我愿意撇开一切政治激情,或者是一些个人的感情,心目中只以法律为重。我们经历了惨痛的年代,更加深切地体会到法律乃是社会的道德基础,而法律……”
  这样打赢官司是不太费劲的。有好几次,他劝告双方妥协,用相当公道的价格,让对方赎回一两件富有感情价值的东西。乾坤在这种情况下,表现得十分得体。
  他和就这样成了知己。
  “知已”,不能把这个词局限为利害相关的两个人的同谋关系。他们两人是名副其实的“知己”。只要看看他俩在本市网球俱乐部打的一场双打,就可以知道他们都是不能取胜便死不罢休的一类人物,最后他们自愿结合起来。乾坤的个头比较矮,动作却比较敏捷,反手拦网,回球又猛又急。而呢,身材粗壮,站在球场底线那儿,叉开双腿,一扭身子,用右手抽个长球。各人扬长避短,紧密配合,真叫人看得入迷。他们这种配合使人觉得纯粹出乎自然。当他们赢了一局,就双手高举球拍,大吼一声,而乾坤呢,他聋拉着脑袋,提溜着网板,慢吞吞地沿着球网走几步,一直走到边线才抬起头来,脸上挂着狡狯和自信的笑容。他悲天悯人地和输方握手,使人感到屈辱,这比那种得意忘形还要厉害得多。
  过不了多久,他们几乎没有敌手,只好自己单打,劲头照样十足,各自运用优点,克服缺点。乾坤声东击西,迷惑对方。则猛打猛抽,发球特猛,球一着地,场上便刮起一缕红烟。结果总是打得势均力敌,打了好球,两人都发笑。
  上海的上流社会中的人物经常来网球俱乐部。这些人很快就发现,瓦、黎两家的结合影响到本城的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社会里,两人同心,其利断金,等于从两个角度出击,扩大了自己控制的地面,再也不怕突然袭击,因为各人的侧翼都有自己人在护卫。别人料想得到,一旦这两位决计搞政治、办企业或者双管齐下,一定会马到成功,所以曾经试图拆散他们。美人计也用过。不意他俩却来了个通家之好。地中海边上的人嘛,男子汉的事情能让个把女人搞乱吗?再说,他们对女人根本不在乎,只要她们的肉体,却瞧不起她们的为人。女人的饶舌又顶什么事呢?每逢谈起她们来,他们用的词儿,既精确又粗暴,没有任何动感情的地方。“屁股不错。真是个下贱的东西,她揪住了你,吮你。”
  这样故意撒野,又在他们中间添了一重交情。有人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