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岁
甲申、崇祯十七年是年三月,流贼陷京师;五月,福王由崧称帝於南京,以明年为弘光元年、我大清世祖章皇帝顺治元年春正月朔,李自成僭号於西安。
臣等谨按:历代史家书法,义例攸殊;率於历朝代嬗时,意多偏私曲徇,进退失宜。如续纲目於元至正十五年後,即标元国号,大书明年。臣等学识凡猥,尝拟崇祯甲申即应仿沿前例;钦蒙我皇上折衷至义、昭示大公,面谕臣等以祟祯十七年明统犹存,仍当大书纪岁;即福王称号,尚可比於宋代建炎之例。必俟芜湖被执,始书明亡。因以揭万世之闳纲,去百家之私议;辨统系而必存其实,垂法戒而永着为程。睿制煌煌,为自古史臣发凡起例所未有;以视春秋谨严,後先一揆。臣等谨首登卷端,用彰盛美。自是以次编排,悉敬遵宸衷笔削,洵非管牖之见所能仰测高深於万一云。
通监辑览将成,司事者举通监纲目三编之例,於甲申岁欲大书顺治元年,分注崇祯十七年於下。且凡胜朝事,皆别书明;而於李自成陷京师,即系以明亡。余曰:不可。夫三编之例,非述续编之例乎?续编於元顺帝二十七年,即分注明年。元主北奔,而系以元亡,去至正二十八年为洪武元年。且自顺帝十五年明祖起兵之後,於凡元政,即别书元以示异。虽臣各私其君之义也,而朕实鄙之!盖以理责人者,先必以理自处;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家之天下也。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居今之时,贬亡明而尊本朝如明之於元,其谁曰不可?然朕不为也。
通监辑览之书,非一时之书,乃万世之书。於正统、偏安之系,必公必平;天命人心之向,必严必谨。且正编、续编既一正其自视尊大之陋习,而顾於本朝嬗代之际有所偏向,是不有恧於心而贻来世之讥乎?兹於甲申岁,仍命大书崇祯十七年、分书顺治元年以别之。即李自成陷京师,亦不遽书明亡;而福王弘光元年,亦令分注於下。必俟次年福王於江宁被执,而後书明亡。夫福王设於江南能自立,未尝不可为南北朝,如宋高宗之例也;而奈其日即慆淫,以致天命去而人心失。是非开创者欲究我兵威,而实守成者自失其神器也!若夫唐王、桂王,穷窜边隅,苟延旦夕;此正与宋之帝昺,帝是同例,不可仍以正统属之:用以示万世守成之主恩、天命人心之难谌,凛凛乎、惴惴乎保祖宗所贻留,为臣民所系属,而不敢谬恃书法之可有高下焉。庶几朕纂通监辑览之本意,不失春秋大一统之义乎!
自成僭称王改名自晟,国号顺,改元永昌。追尊其曾祖以下,加谥号;以李继迁为太祖。设天佑殿大学士,以牛金星为之。增置六政府尚书,设弘文馆以下等官。复五等爵,大封功臣:侯刘宗敏以下九人、伯刘体纯以下七十二人、子三十人、男五十五人草檄传布远近,有云: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又云: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痛。见者扼腕。
是日,大风霾,黄雾四塞。有邱从周者,都司吏也,长不满三尺,素怀义愤;伺自成出,乘醉直至其前,戟手骂曰:若一贫贱细民,今妄据王府,僭称伪号,逆天背理;吾见汝屍之万段也!自成大怒,立斫杀之。
李建泰自请督师剿贼,许之。
帝闻自成僭号,大惊;召廷臣集议,欲亲征决战。建泰家曲沃,富於赀;请以私财饷军,率师西讨。帝曰:卿若行,朕当仿古推毂礼!遂赐建泰敕,幸正阳门楼亲饯行数里,建泰所乘肩舆忽折,众以为不祥。建泰以宰辅督师,兵、食并绌,所携止五百人;甫出都,闻曲沃已破,惊悸称病,日行三十里。至定兴,吏民闭城不纳;建泰攻破之,笞其长吏。抵保定,贼锋已逼,知府何复字见元,平度人、同知邵宗元字景康,砀山人方城守;建泰叩城求入,宗元等不许,建泰以尚方剑恐之。或曰金御史毓峒保定卫人监军,亟推出视;信,乃纳之。遂屯城中。
以工部尚书范景文、礼部侍郎邱瑜宜城人并兼东阁大学士,预机务。
李建泰既出督师,景文遂与瑜同入阁辅政。帝谓景文曰:朕知卿久,今急而用卿,恨晚;卿尚勉之!景文请释系狱张国维、郭景昌等,帝立从其言。李自成渐逼,有请帝南幸者;命集议阁中。景文言:固结人心,坚守待援而已。此外,非臣所知。帝是其言。
张献忠入四川。
献忠自荆州趋蜀,陷夔州;石砫土官秦良玉驰援,兵寡败归先是,秦良玉自夔州败归,慷慨语其众曰:吾兄弟二人,皆死王事;吾以一孱妇人蒙国恩二十年,今不幸至此,其敢以余生事逆贼哉!悉召所部,约曰:有从贼者族,无赦!乃分兵守四境。後贼招土司,独无敢至石砫者。献忠至万县,水涨,留屯三月。已破涪州,进陷佛图关。时四川巡抚陈士奇字平人,漳浦人已谢事,驻重庆;或劝之去,士奇不可,与副使陈纁、知府王行俭字质行,宜兴人、知县王锡新建人等竭力拒守。贼穴地轰城,遂陷。士奇等皆被执,瑞王常浩亦与焉王避闯贼、自汉中来奔。指挥顾景泣告献忠曰:宁杀吾,无害帝子!贼怒,遂害王,并杀景。天忽无云而雷者三,贼有震者;献忠大怒曰:我杀人,何与天事!乃发巨炮与天角,而尽杀士奇等。
二月,李自成陷太原;别遣将犯畿南,陷真定。
自成渡河,连破蒲州、汾州知府侯君招、汾阳县刘必达俱死之,遂陷太原,执晋王求桂恭王棡十世孙。贼胁入北京,後不知所终;巡抚蔡懋德字公虞,崑山县人;本朝赐谥忠恪等死之中军副总兵应时盛,与懋德同击贼;懋德死,遂与标丁王永魁等自刎。官吏则有布政使赵建极、副使毛文炳及妻赵氏、妾陈氏、参议简刚中、佥事毕拱辰、知府孙康周、同知李一清、长史范志秦、副将惠光祚、都司张宏业及妻赵氏、子凝秀、指挥韩似雍、千户王德新、司鼎、晋府典仗官樊于英等,皆不屈死——应时盛,辽东人;赵建极,河南永宁人;毛文炳,郑州人;简刚中,陵县人;毕拱辰,字星伯,掖县人;孙康周,字鲁侯,安邱人;范志泰,虞城人;张宏业,忻州人。遂连陷黎城、临晋、潞安,执渖世子。进攻代州,总兵周遇吉力拒;食尽,退守宁武。贼遂抵固关,分兵趋真定,檄总督徐标临清人降。标斩其使,率众拒守;真定知府邱茂华与中军谢加福害之,以城降贼。攻彰德,赵王常〈浭,去一〉亦降。
下诏罪己。
发帑金五千,治守具。诏天下勤王。左都御史李邦华请南迁及太子抚军江南,皆不报。贼势急,复遣内臣高起潜、杜勳等分监边镇及近畿要害。
庄烈手除逆党,宦官之恶固所稔知;而始终不免於偏徇,甚至军旅大事亦令参预。如高起潜等丧师辱国、嫉妒冒功,前既纵恶已甚;即寇氛日延,亦半由其挠权掣肘,败坏封疆。又岂可终任刑余,以资扞卫!乃当危急存亡之会,而外则各边监视、内则乘城守陴,复悉委之宦侍!未几,而鸣驺出迓,接踵迎降。富贵固在,之言若辈固甘心卖国,徇彘不如!而庄烈虫惑滋深,阽危不悟;可叹,亦可恨也!
陈演罢。
演在阁,一无筹,惟以贿闻。贼入山西,蓟辽总督王永吉请移宁远总兵吴三桂於关门,选士卒策应京师;演持不可。後帝决计行之,演不自安,引疾求罢。入辞,自言佐理无状,当死!帝怒曰:汝死不足蔽幸!叱之出。演赀多,不能遽行,遂留京师。
李自成陷宁武关,总兵官周遇吉力战死之。
初,遇吉驻代州,凭城固守;食尽,退守宁武。贼踵至,大呼五日不降即屠!遇吉发大炮杀贼万人;设伏城中,诱贼入,复杀数千人。城毁复完者再,自成悉力攻破之。遇吉巷战,徒步跳荡,手杀数十人;矢集如蝟毛,被执,骂贼死本朝赐谥忠武。遇吉妻刘氏,率妇女登屋射贼;贼纵火焚之,阖家俱死。城中士民无降者。自成集众,计曰:此去历大同、阳和、宣府、居庸,皆有重兵;倘尽如宁武,奈何!不如且还,俟再举。而大同总兵姜镶、宣府总兵王承允降表相继至;自成大喜,遂长驱而东。
三月,大同总兵官姜镶、宣府监视太监杜勳俱降於李自成。
自成将至大同,巡抚卫景瑗字仲玉,韩城人不知镶已降贼,歃血要与共守。镶布讹言,谓巡抚秦人,将应贼。代王果疑之,不与相见。及自成至,镶开门迎降;自成杀代王传〈火齐〉简王桂十世孙,宗室殆尽。景瑗被执,自成欲官之;景瑗据地以头触阶石,血淋漓。寻自缢死,贼叹为忠臣而去分巡副使朱家仕尽驱妻妾、子女入井,而己从之;一家死者十六人。督储郎中徐有声、山阴知县李倬亦死之——朱家仕,河州人;徐有声,金坛人;李倬,陕西人。
至宣府,杜勳蟒玉鸣驺,郊迎三十里外。巡抚朱之冯字乐三,大兴人登城誓守,将士皆散走,嘿无应者;之冯抚膺叹曰:不意人心至此!俄,贼入城,之冯南向叩头,缢死城楼下同时死难者:督粮通判朱敏泰、诸生姚时中,投缳死;副将宁龙,骂贼死;系狱总兵官董用文、副将刘九卿及里居知县申以孝,并不屈死。其他妇女死义者十余人。
蒋德璟罢。
李建泰自保定疏请南迁;帝召廷臣於平台,谕曰:国君死社稷,朕将焉往!德璟与少詹事项煜请命太子往江南,帝不答。给事中光时亨追论练饷之害,德璟拟旨有向来小人倡为练饷,致民穷祸结等语。帝不悦,责其朋比;罢之德璟移寓外城。无何,都城陷,得逸去。而李建泰在保定,贼亦寻至;其部下为贼内应,城遂陷。知府何复、同知邵宗元、御史金毓峒及中官方正化、乡官张罗俊等,皆不屈死。建泰竟降贼。
封总兵官吴三桂、唐通、左良玉、黄得功俱为伯。
李自成犯居庸,守将唐通、太监杜之秩以关降。
通先以兵入卫,命与杜之秩同守居庸。已而自成至,通与之秩俱降;贼遂入关,陷昌平,焚十二陵。总兵官李守鑅力战死。
始,自成欲知京师虚实,往往遣其徒辇重赀,贾贩都市;又令充部院掾吏,探刺机密。朝廷有谋议,千里立驰报。及是,昌平已陷,兵部发骑侦探,辄被勾去,无一还者;贼游骑至平则门,都人犹未知也。帝召问,群臣莫对,有泣者。顷之,贼环攻九门;门外先设三大营,贼至悉降。守陴者寥寥,益以内侍;内侍专守城事,百司皆不敢问。丙午十八日,自成设座彰义门外,降贼太监杜勳侍;呼城上人,请入城见帝。监视太监曹化淳等缒之人内,勳盛称贼势,请帝自为计。帝怒,叱之;出手书亲征诏,召驸马都尉巩永固字洪图,宛平人;尚光宗女乐安公主以家丁护太子南行。永固叩头曰:亲臣不藏甲,臣安敢有家丁!相向涕泣而已。
京师陷,帝崩於煤山。
杜勳既叱出,曹化淳等复缒之下城;勳顾谓曰:吾辈富贵固在也!
及日晡,化淳遂启彰义门,贼尽入。帝出宫,登煤山;望见烽火彻天,叹息曰:苦我民耳!徘徊久之。还宫,命分送太子永定二王於周奎、田宏遇陕西人,田贵妃父;时贵妃已卒第。以剑斫长平公主,叹曰:汝何故生我家太子投奎家,不得入,匿侍奄外舍:後为奄献於自成。永、定二王亦被执:皆不屈。自成羁之宫中;寻封太子为宋王,挟之西去,不知所终。长平公主绝而复苏;至本朝顺治二年,命前所选驸马周复尚故主,土田、邸第给予有加。主涕泣,逾年病卒!趣皇后自尽,后即承旨自经。又斫杀妃嫔数人。翌日昧爽,内城亦陷;鸣钟集百官,无至者。帝乃复登煤山,书衣襟为遗诏;曰:朕凉德藐躬,上乾天咎,致逆贼直逼京师;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以帛自缢於山亭,遂崩。太监王承恩缢於侧。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入承天门;伪承相牛金星、尚书宋企郊干州人;以吏部员外郎家居降贼等骑而从。登皇极殿,下令大索帝后,期百官三日朝见。已知帝後崩,自成命以宫扉载出,盛柳棺,置东华门外;百姓过者皆掩泣寻迁殡昌平州;州之士民率钱募夫葬之田妃墓内,斩蓬藋而封之,一切简率——田妃墓在鹿马山;妃前卒,葬此。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