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之文,传在孔子。孔子为汉制文,传在汉也。受天之文,文人宜遵《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造论着说为文,上书奏记为文,文德之操为文。立五文在世,皆当贤也。造论着说之文,尤宜劳焉。何则?发胸中之思,论世俗之事,非徒讽古经、续故文也。论发胸臆,文成手中,非说经艺之人所能为也。周、秦之际,诸子并作,皆论他事,不颂主上,无益于国,无补于化。造论之人,颂上恢国,国业传在千载,主德参贰日月,非适诸子书传所能并也。上书陈便宜,奏记荐吏士,一则为身,二则为人。繁文丽辞,无上书文德之操。治身完行,徇利为私,无为主者。夫如是,五文之中,论者之文多矣。则可尊明矣。
孔子称周曰:"唐、虞之际,于斯为盛,周之德,其可谓至德已矣!"
孔子,周之文人也,设生汉世,亦称汉之至德矣。赵佗王南越,倍主灭使,不从汉制,箕踞椎髻,沉溺夷俗。陆贾说以汉德,惧以帝威,心觉醒悟,蹶然起坐。世儒之愚,有赵佗之惑;鸿文之人,陈陆贾之说。观见之者,将有蹶然起坐,赵佗之悟。汉氏浩烂,不有殊卓之声。文人之休,国之符也。
望丰屋知名家,睹乔木知旧都。鸿文在国,圣世之验也。孟子相人以眸子焉,心清则眸子了,了者目文了也。夫候国占人,同一实也。国君圣而文人聚,人心惠而目多采。蹂蹈文锦于泥涂之中,闻见之者莫不痛心。知文锦之可惜,不知文人之当尊,不通类也。天文人文,文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
载人之行,传人之名也。善人愿载,思勉为善;邪人恶载,力自禁裁。然则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谥法所以章善,即以着恶也。加一字之谥,人犹劝惩,闻知之者莫不自勉。况极笔墨之力,定善恶之实,言行毕载,文以千数,传流于世,成为丹青,故可尊也!
扬子云作《法言》,蜀富人赍钱千万,愿载于书,子云不听。夫富无仁义之行,〔犹〕圈中之鹿,栏中之牛也,安得妄载!班叔皮续《太史公书》,载乡里人以为恶戒。邪人枉道,绳墨所弹,安得避讳?是故子云不为财劝,叔皮不为恩挠。文人之笔,独已公矣。贤圣定意于笔,笔集成文,文具情显,后人观之,(见)以〔见〕正邪,安宜妄记!足蹈于地,迹有好丑;文集于礼,志有善恶。故夫占迹以睹足,观文以知情。"《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论衡》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
论死篇
世谓(死)人〔死〕为鬼,有知,能害人。试以物类验之,(死)人〔死〕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何以验之?验之以物。
人,物也;物,亦物也。物死不为鬼,人死何故独能为鬼?世能别人物不能为鬼,则为鬼不为鬼尚难分明;如不能别,则亦无以知其能为鬼也。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人无耳目则无所知,故聋盲之人比于草木。夫精气去人,岂徒与无耳目同哉!朽则消亡,荒忽不见,故谓之鬼神。人见鬼神之形,故非死人之精也。何则?鬼神,荒忽不见之名也。人死精神升天,骸骨归土,故谓之鬼。鬼者,归也;神者,荒忽无形者也。
或说:鬼神,阴阳之名也,阴气逆物而归,故谓之鬼;阳气导物而生,故谓之神。神者,(伸)〔申〕也。申复无已,终而复始。人用神气生,其死复归神气。阴阳称鬼神,人死亦称鬼神。气之生人,犹水之为冰也。水凝为冰,气凝为人;冰释为水,人死复神。其名为神也,犹冰释更名水也。人见名异,则谓有知,能为形而害人,无据以论人也。
人见鬼若生人之形,以其见若生人之形,故知非死人之精也。何以效之?以囊橐盈粟米,米在囊中,若粟在橐中,满盈坚强,立树可见。人瞻望之,则知其为粟米囊橐。何则?囊橐之形,若其容可察也。如囊穿米出,橐败粟弃,则囊橐委辟,人瞻望之,弗复见矣。人之精神藏于形体之内,犹粟米在囊橐之中也。死而形体朽,精气散,犹囊橐穿败,粟米弃出也。粟米弃出,囊橐无复有形,精气散亡,何能复有体而人得见之乎?禽兽之死也,其肉尽索,皮毛尚在,制以为裘,人望见之似禽兽之形。故世有衣狗裘为狗盗者,人不觉知,假狗之皮毛,故人不意疑也。今人死,皮毛朽败,虽精气尚在,神安能复假此形而以行见乎?夫死人不能假生人之形以见,犹生人不能假死人之魂以亡矣。六畜能变化象人之形者,其形尚生,精气尚在也。如死,其形腐朽,虽虎兕勇悍,不能复化。鲁公牛哀病化为虎,亦以未死也。世有以生形转为生类者矣,未有以死身化为生象者也。
天地开辟,人皇以来,随寿而死。若中年夭亡,以亿万数。
计今人之数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人且死见鬼,宜见数百千万,满堂盈廷,填塞巷路,不宜徒见一两人也。人之兵死也,世言其血为磷。血者,生时之精气也。人夜行见磷,不象人形,浑沌积聚,若火光之状。磷,死人之血也,其形不类生人之血。〔鬼,死人之形〕也,其形不类生人之形。精气去人,何故象人之体?人见鬼也皆象死人形,则可疑死人为鬼或反象生人之形。病者见鬼,云甲来。甲时不死,气象甲形。如死人为鬼,病者何故见生人之体乎?
天地之性,能更生火,不能使灭火复燃;能更生人,不能令死人复见。能使灰更为燃火,吾乃颇疑死人能复为形。案火灭不能复燃以况之,死人不能复为鬼,明矣。夫为鬼者,人谓死人之精神。如审鬼者死人之精神,则人见之宜徒见裸袒之形,无为见衣带被服也。何则?衣服无精神,人死与形体俱朽,何以得贯穿之乎?
精神本以血气为主,血气常附形体。形体虽朽,精神尚在,能为鬼可也。今衣服,丝絮布帛也,生时血气不附着,而亦自无血气,败朽遂已,与形体等,安能自若为衣服之形?由此言之,见鬼衣服象(之)〔人〕,则形体亦象(之)〔人〕矣。象(之)〔人〕,则知非死人之精神也。
夫死人不能为鬼,则亦无所知矣。何以验之?以未生之时无所知也。人未生,在元气之中;既死,复归元气。元气荒忽,人气在其中。人未生,无所知,其死,归无知之本,何能有知乎?人之所以聪明智惠者,以含五常之气也;五常之气所以在人者,以五藏在形中也。五藏不伤,则人智惠;五藏有病,则人荒忽。荒忽则愚痴矣。人死,五藏腐朽,腐朽则五常无所托矣,所用藏智者已败矣,所用为智者已去矣。形须气而成,气须形而知。天下无独燃之火,世间安得有无体独知之精?
人之死也,其犹梦也;梦者,殄之次也;殄者,死之比也。人殄不悟,则死矣。案人殄复悟,死(从)〔复〕来者,与梦相似。然则梦、殄、死,一实也。人梦不能知觉时所作,犹死不能识生时所为矣。人言谈有所作于卧人之旁,卧人不能知,犹对死人之棺为善恶之事,死人不能复知也。夫卧,精气尚在,形体尚全,犹无所知,况死人精神消亡,形体朽败乎!
人为人所殴伤,诣吏告苦以语人,有知之故也。或为人所杀,则不知何人杀也,或家不知其尸所在。使死人有知,必恚人之杀己也,当能言于吏旁,告以贼主名,若能归语其家,告以尸之所在。今则不能,无知之效也。世间死者,(今)〔令〕生人殄而用其言,用巫叩元弦下死人魂,因巫口谈,皆夸诞之言也。知不夸诞,物之精神为之象也。或曰:"不能言也。"
夫〔曰〕不能言,则亦不能知矣。知用气,言亦用气焉。人之未死也,智惠精神定矣,病则乱,精神扰也。夫死,病之甚者也。病,死之微,犹乱,况其甚乎!精神扰,自无所知,况其散也!
第5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