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虫三百,人为之长。由此言之,人亦虫也。人食虫所食,虫亦食人所食,俱为虫而相食物,何为怪之?设虫有知,亦将非人曰:"女食天之所生,吾亦食之,谓我为变,不自谓为灾。"
凡含气之类所甘嗜者,口腹不异。人甘五谷,恶虫之食;自生天地之间,恶虫之出。设虫能言,以此非人,亦无以诘也。夫虫之在物间也,知者不怪,其食万物也不谓之灾。
甘香渥味之物,虫生常多,故谷之多虫者粢也。稻时有虫,麦与豆无虫。必以有虫责主者吏,是其粢乡部吏常伏罪也。神农、后稷藏种之方,煮马屎以汁渍种者,令禾不虫。
如或以马屎渍种,其乡部吏鲍焦、陈仲子也。是故后稷、神农之术用,则其乡吏(何)〔可〕免为奸。何则?虫无从生,上无以察也。
虫食他草,平事不怪,食五谷叶,乃谓之灾。桂有蠹,桑有蝎,桂中药而桑给蚕,其用亦急,与谷无异。蠹蝎不为怪,独谓虫为灾,不通物类之实,暗于灾变之情也。谷虫曰蛊,蛊若蛾矣。粟米热生蛊。夫蛊食粟米不谓之灾,虫食苗叶归之于政。如说虫之家谓粟轻苗重也。
虫之种类,众多非一。鱼肉腐臭有虫,酰酱不闭有虫,饭温湿有虫,书卷不舒有虫,衣襞不悬有虫,蜗疽蝼虾有虫。或白或黑,或长或短,大小鸿杀,不相似类,皆风气所生,并连以死。生不择日,若生日短促,见而辄灭。变复之家,见其希出,出又食物,则谓之灾。灾出当有所罪,则依所似类之吏,顺而说之。人腹中有三虫,下地之泽其虫曰蛭,蛭食人足,三虫食肠。顺说之家,将谓三虫何似类乎?凡天地之间,阴阳所生,(蛟)〔〕蛲之类,蠕之属,含气而生,开口而食。食有甘不,同心等欲,强大食细弱,知慧反顿愚。他物小大连相啮噬,不谓之灾,独谓虫食谷物为应政事,失道理之实,不达物气之性也。
然夫虫之生也,必依温湿。温湿之气,常在春夏。秋冬之气,寒而干燥,虫未曾生。若以虫生罪乡部吏,是则乡部吏贪于春夏,廉于秋冬。虽盗跖之吏以秋冬署,蒙伯夷之举矣。夫春夏非一,而虫时生者,温湿甚也,甚则阴阳不和。阴阳不和,政也,徒当归于政治,而指谓部吏为奸,失事实矣。何知虫以温湿生也?以蛊虫知之。谷干燥者,虫不生;温湿
,虫生不禁。藏宿麦之种,烈日干暴,投于燥器,则虫不生。如不干暴,闸喋之虫,生如云烟。以蛊闸喋,准况众虫,温湿所生明矣。
《诗》云:"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君子,无信谗言。"
谗言伤善,青蝇污白,同一祸败,《诗》以为兴。昌邑王梦西阶下有积蝇矢,明旦召问郎中龚遂,遂对曰:"蝇者,谗人之象也。夫矢积于阶下,王将用谗臣之言也。"
由此言之,蝇之为虫,应人君用谗。何故不谓蝇为灾乎?如蝇可以为灾,夫蝇岁生世间,人君常用谗乎?
案虫害人者莫如蚊虻,蚊虻岁生。如以蚊虻应灾,世间常有害人之吏乎?必以食物乃为灾,人则物之最贵者也,蚊虻食人,尤当为灾。必以暴生害物乃为灾,夫岁生而食人,与时出而害物,灾孰为甚?人之病疥亦希非常,疥虫何故不为灾?且天将雨,蚁出蚋蜚,为与气相应也。或时诸虫之生,自与时气相应,如何辄归罪于部吏乎?天道自然,吉凶偶会,非常之虫适生,贪吏遭署。人察贪吏之操,又见灾虫之生,则谓部吏之所为致也。
讲瑞篇
儒者之论,自说见凤皇、骐而知之。何则?案凤皇、骐之象。又《春秋》获麟文曰:"有而角。"
獐而角者,则是骐矣。其见鸟而象凤皇者则凤皇矣。黄帝、尧、舜、周之盛时皆致凤皇。孝宣帝之时,凤皇集于上林,后又于长乐之宫东门树上,高五尺,文章五色。周获麟,麟似獐而角。武帝之麟,亦如獐而角。如有大鸟,文章五色;兽状如獐,首戴一角:考以图象,验之古今,则凤、麟可得审也。
夫凤皇,鸟之圣者也;骐,兽之圣者也;五帝、三王、皋陶、孔子,人之圣也。十二圣相各不同,而欲以獐戴角则谓之骐,相与凤皇象合者谓之凤皇,如何?夫圣鸟兽毛色不同,犹十二圣骨体不均也。
戴角之相,犹戴午也。颛顼戴午,尧、舜必未然。今鲁所获麟戴角,即后所见麟未必戴角也。如用鲁所获麟求知世间之麟,则必不能知也。何则?毛羽骨角不合同也。假令不同,或时似类,未必真是。虞舜重瞳,王莽亦重瞳;晋文骈胁,张仪亦骈胁。如以骨体毛色比,则王莽,虞舜;而张仪,晋文也。有若在鲁,最似孔子。孔子死,弟子共坐有若,问以道事,有若不能对者,何也?体状似类,实性非也。今五色之鸟,一角之兽,或时似类凤皇、骐,其实非真,而说者欲以骨体毛色定凤皇、骐,误矣!是故颜渊庶几,不似孔子;有若恒庸,反类圣人。由是言之,或时真凤皇、骐骨体不似,恒庸鸟兽毛色类真,知之如何?
儒者自谓见凤皇、骐辄而知之,则是自谓见圣人辄而知之也。皋陶马口,孔子反宇,设后辄有知而绝殊,马口反宇,尚未可谓圣。何则?十二圣相不同,前圣之相,难以照后圣也。骨法不同,姓名不等,身形殊状,生出异土,虽复有圣,何如知之?
恒君山谓扬子云曰:"如后世复有圣人,徒知其才能之胜己,多不能知其圣与非圣人也。"
子云曰:"诚然。"
夫圣人难知,知能之美若桓、扬者,尚复不能知。世儒怀庸庸之知,无异之议,见圣不能知,可保必也。夫不能知圣,则不能知凤皇与骐。世人名凤皇、骐,何用自谓能之乎?夫上世之名凤皇、骐,闻其鸟兽之奇者耳。毛角有奇,又不妄翔苟游,与鸟兽争饱,则谓之凤皇、骐矣。
世人之知圣,亦犹此也。闻圣人人之奇者,身有奇骨,知能博达,则谓之圣矣。及其知之,非卒见暂闻而辄名之为圣也,与之偃伏,从(文)〔之〕受学,然后知之。何以明之?子贡事孔子一年,自谓过孔子;二年,自谓与孔子同;三年,自知不及孔子。当一年、二年之时,未知孔子圣也;三年之后,然乃知之。以子贡知孔子,三年乃定。世儒无子贡之才,其见圣人不从之学,任仓卒之视,无三年之接,自谓知圣,误矣!少正卯在鲁,与孔子并。孔子之门,三盈三虚,唯颜渊不去,颜渊独知孔子圣也。夫门人去孔子归少正卯,不徒不难知孔子之圣,又不能知少正卯,门人皆惑。子贡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子为政,何以先之?"
孔子曰:"赐退,非尔所及。"
夫才能知佞若子贡,尚不能知圣。世儒见圣自谓能知之,妄也!
夫以不能知圣言之,则亦知其不能知凤皇与骐也。使凤皇羽翮长广,骐体高大,则见之者以为大鸟巨兽耳。何以别之?如必巨大别之,则其知圣人亦宜以巨大。春秋之时,鸟有爰居,不可以为凤皇;长狄来至,不可以为圣人。然则凤皇、骐与鸟兽等也,世人见之,何用知之?如以中国无有,从野外来而知之,则是鹆同也。鹆,非中国之禽也。凤皇、骐,亦非中国之禽兽也。皆非中国之物,儒者何以谓鹆恶、凤皇骐善乎?
或曰:"孝宣之时,凤皇集于上林,群鸟从(上)〔之〕以千万数。以其众鸟之长,圣神有异,故群鸟附从。"
如见大鸟来集,群鸟附之,则是凤皇,凤皇审则定矣。夫凤皇与骐同性,凤皇见,群鸟从;骐见,众兽亦宜随。案春秋之麟,不言众兽随之。宣帝、武帝皆行骐,无众兽附从之文。如以骐为人所获,附从者散,凤皇人不获,自来蜚翔,附从可见。《书》曰:"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大传》曰:"凤皇在列树。"
不言群鸟从也。岂宣帝所致者异哉?
或曰:"记事者失之。唐、虞之君,凤皇实有附从。上世久远,记事遗失,经书之文,未足以实也。"
夫实有而记事者失之,亦有实无而记事者生之。夫如是,儒书之文,难以实事,案附从以知凤皇,未得实也。且人有佞猾而聚者,鸟亦有佼黠而从群者。当唐、虞之时,凤悫愿,宣帝之时佼黠乎?何其俱有圣人之德行,动作之操不均同也?
无鸟附从,或时是凤皇;群鸟附从,或时非也。君子在世,清节自守,不广结从,出入动作,人不附从。豪猾之人,任使用气,往来进退,士众云合。夫凤皇,君子也,必以随多者效凤皇,是豪黠为君子也。歌曲弥妙,和者弥寡;行操益清,交者益鲜。鸟兽亦然,必以附从效凤皇,是用和多为妙曲也。龙与凤皇为比类。宣帝之时,黄龙出于新丰,群蛇不随。神雀鸾鸟,皆众鸟之长也,其仁圣虽不及凤皇,然其从群鸟亦宜数十。信陵、孟尝,食客三千,称为贤君。汉将军卫青及将军霍去病,门无一客,亦称名将。太史公曰:"盗跖横行,聚党数千人。伯夷、叔齐,隐处首阳山。"
鸟兽之操,与人相似。人之得众,不足以别贤。以鸟附从审凤皇,如何?
或曰:"凤皇、骐,太平之瑞也。太平之际,见来至也。然亦有未太平而来至也。鸟兽奇骨异毛,卓绝非常,则是矣,何为不可知?凤皇骐,通常以太平之时来至者,春秋之时,骐尝嫌于王孔子而至。
光武皇帝生于济阳,凤皇来集。"
夫光武始生之时,成、哀之际也,时未太平而凤皇至。如以自为光武有圣德而来,是则为圣王始生之瑞,不为太平应也。嘉瑞或应太平,或为始生,其实难知。独以太平之际验之,如何?
或曰:"凤皇骐,生有种类,若龟龙有种类矣。龟故生龟,龙故生龙,形色小大,不异于前者也。见之父,察其子孙,何为不可知?"
第4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