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难曰:攻社,谓得胜负之义,未可得顺义之节也。人君父事天,母事地。母之党类为害,可攻母以救之乎?以政令失道阴阳缪戾者,人君也。不自攻以复之,反逆节以犯尊,天地安肯济?使湛水害伤天,不以地害天,攻之可也。今湛水所伤,物也。万物于地,卑也。害犯至尊之体,于道违逆,论《春秋》者,曾不知难。案雨出于山,流入于川,湛水之类,山川是矣。大水之灾,不攻山川。社,土也。五行之性,水土不同。以水为害而攻土,土胜水。攻社之义,毋乃如今世工匠之用椎凿也?以椎击凿,令凿穿木。今傥攻土令厌水乎?且夫攻社之义,以为攻阴之类也。甲为盗贼,伤害人民,甲在不亡,舍甲而攻乙之家,耐止甲乎?今雨者,水也。水在,不自攻水,而乃攻社。案天将雨,山先出云,云积为雨,雨流为水。然则山者,父母;水者,子弟也。重罪刑及族属,罪父母子弟乎?罪其朋徒也?计山水与社,俱为雨类也,孰为亲者?社,土也。五行异气,相去远。
殷太戊桑谷俱生。或曰:"高宗恐骇,侧身行道,思索先王之政,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明养老之义,桑谷消亡,享国长久。"
此说(者)《春秋》〔者〕所共闻也。水灾与桑谷之变何以异?殷王改政,《春秋》攻社,道相违反,行之何从?
周成王之时,天下雷雨,偃禾拔木,为害大矣。成王开金滕之书,求索行事,周公之功,执书以泣,遏雨止风,反禾,大木复起。大雨久湛,其实一也。成王改过,《春秋》攻社,两经二义,行之如何?
月令之家,虫食谷稼,取虫所类象之吏,笞击辱以灭其变。实论者谓之未必真是,然而为之,厌合人意。今致雨者,政也、吏也,不变其政,不罪其吏,而徒攻社,能何复塞?苟以为当攻其类,众阴之精,月也,方诸乡月,水自下来,月离于毕,出房北道,希有不雨。月中之兽,兔、蟾蜍也。其类在地,螺与也。月毁于天,螺舀缺,同类明矣。雨久不霁,攻阴之类,宜捕斩兔、蟾蜍,椎被螺,为其得实。蝗虫时至,或飞或集。所集之地,谷草枯索。吏卒部民,堑道作坎,榜驱内于堑坎,杷蝗积聚以千斛数,正攻蝗之身,蝗犹不止。况徒攻阴之类,雨安肯霁?
《尚书》《大传》曰:"烟氛郊社不修,出川不祝,风雨不时,霜雪不降,责于天公;臣多弑主,孽多杀宗,五品不训,责于人公;城郭不缮,沟池不修,水泉不隆,水为民害,责于地公。"
王者三公,各有所主;诸侯卿大夫,各有分职。大水不责卿大夫而击鼓攻社,何(知)〔如〕?不然,鲁国失礼,孔子作经,表以为戒也。公羊高不能实,董仲舒不能定,故攻社之义,至今复行之。使高尚生,仲舒未死,将难之曰:"久雨湛水溢,谁致之者?使人君也,宜改政易行以复塞之。如人臣也,宜罪其人以过解天。如非君臣,阴阳之气偶时运也,击鼓攻社,而何救止?
《春秋》说曰:"人君亢阳致旱,沉溺致水。"
夫如是,旱则为沉溺之行,水则为亢阳之操,何乃攻社?攻社不解,朱丝萦之,亦复未晓。说者以为社阴、朱阳也,水阴也,以阳色萦之,助鼓为救。夫大山失火,灌以(壅)〔〕水,众知不能救之者,何也?火盛水少,热不能胜也。今国湛水,犹大山失火也;以若绳之丝,萦社为救,犹以(壅)〔〕水灌大山也。
原天心以人意,状天治以人事。人相攻击,气不相兼,兵不相负,不能取胜。今一国水,使真欲攻阳,以绝其气,悉发国人操刀把杖以击之,若岁终逐疫,然后为可。楚、汉之际,六国之时,兵革战攻,力强则胜,弱劣则负。攻社一人击鼓,无兵革之威,安能救雨?
夫一一雨,犹一昼一夜也;其遭若尧、汤之水旱,犹一冬一夏也。如或欲以人事祭祀复塞其变,冬求为夏,夜求为昼也。何以效之?久雨不霁,试使人君高枕安卧,雨犹自止;止久至于太旱,试使人君高枕安卧,旱犹自雨。何则?〔阳〕极反阴,阴极反〔阳〕。故夫天地之有湛也,何以知不如人之有水病也?其有旱也,何以知不如人有瘅疾也?祷请求福,终不能愈,变操易行,终不能救;使医食药,冀可得愈,命尽期至,医药无效。
尧遭洪水,春秋之大水也,圣君知之,不祷于神,不改乎政,使禹治之,百川东流。夫尧之使禹治水,犹病水者之使医也。然则尧之洪水,天地之水病也;禹之治水,洪水之良医也。说者何以易之?攻社之义,于事不得。雨不霁,祭女娲,于礼何见?伏羲、女娲,俱圣者也。舍伏羲而祭女娲,《春秋》不言。董仲舒之议,其故何哉?夫《春秋经》但言鼓,岂言攻哉?说者见有鼓文,则言攻矣。夫鼓未必为攻,说者用意异也。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孔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攻之,可也。"
攻者,责也,责让之也。六国兵革相攻,不得难此,此又非也。以卑而责尊,为逆矣。或据天责之也?王者母事地,母有过,子可据父以责之乎?下之于上,宜言谏。若事,臣子之礼也;责故警戒下也。必以伐鼓为攻此社,此则钟声鼓鸣攻击上也。
大水用鼓,或时再告社,阴之太盛,雨湛不霁。阴盛阳微,非道之宜,口祝不副,以鼓自助,与日食鼓用牲于社,同一义也。俱为告急,彰阴盛也。事大而急者用钟鼓,小而缓者用铃〔〕,彰事告急,助口气也。大道难知,大水久湛,假令政治所致,犹先告急,乃斯政行。盗贼之发,与此同操。盗贼亦政所致,比求阙失,犹先发告。鼓用牲于社,发觉之也。社者,众阴之长,故伐鼓使社知之。说鼓者以为攻之,故攻母逆义之难,缘此而至。今言告以阴盛阳微,攻尊之难,奚从来哉?且告宜于用牲,用牲不宜于攻。告事用牲,礼也;攻之用牲,于礼何见?朱丝如绳,示在也。气实微,故用物微也。投一寸之针,布一丸之艾于血脉之蹊,笃病有瘳。朱丝如一寸之针、一丸之艾也?吴攻破楚,昭王亡走,申包胥间步赴秦,哭泣求救,卒得助兵,却吴而存楚。击鼓之人,(伐)〔诚〕如何耳;使诚若申包胥,一人击得。假令一人击鼓,将耐令社与秦王同感,以土胜水之威,却止云雨。云雨气得与吴同,恐消散入山,百姓被害者得蒙霁晏,有楚国之安矣。迅雷风烈,君子必变,虽夜必兴,衣冠而坐,惧威变异也。
夫水旱犹雷风也,虽运气无妄,欲令人君高枕幄卧,以俟其时,无恻怛忧民之心。尧不用牲,或时上世质也。仓颉作书,奚仲作车,可以前代之时,无书车之事,非后世为之乎?时同作殊,事乃可难;异世易俗,相非如何!俗图画女娲之象为妇人之形,又其号曰"女"。仲舒之意,殆谓女娲古妇人帝王者也。男阳而女阴,阴气为害,故祭女娲求福佑也。传又言: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不胜,怒而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女娲消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之足以立四极。仲舒之祭女娲,殆见此传也。本有补苍天、立四极之神,天气不和,阳道不胜,傥女娲以精神助圣王止雨湛乎!
十六
乱龙篇
董仲舒申《春秋》之雩,设土龙以招雨,其意以云龙相致。
《易》曰:"云从龙,风从虎。"
以类求之,故设土龙。阴阳从类,云雨自至。儒者或问曰:夫《易》言云从龙者,谓真龙也,岂谓土哉?楚叶公好龙,墙壁盘盂皆画龙,必以象类为若真,是则叶公之国常有雨也。《易》又曰"风从虎",谓虎啸而谷风至也。风之与虎,亦同气类。设为土虎,置之谷中,风能至乎?夫土虎不能而致风,土龙安能而致雨?古者畜龙,乘车驾龙,故有豢龙氏、御龙氏。夏后之庭,二龙常在;季年夏衰,二龙低伏。
真龙在地,犹无云雨,况伪象乎?礼,画雷樽象雷之形,雷樽不闻能致雷,土龙安能而动雨?顿牟掇芥,磁石引针,皆以其真是,不假他类。他类肖似,不能掇取者,何也?气性异殊,不能相感动也。
刘子骏掌雩祭,典土龙事,桓君山亦难以顿牟、磁石不能真是,何能掇针、取芥,子骏穷无以应。子骏,汉朝智襄,笔墨渊海,穷无以应者,是事非议误,不得道理实也。
曰:夫以非真难,是也;不以象类说,非也。夫东风至,酒湛溢。〔按酒味酸,从东方木也。其味酸,故酒湛溢也〕。
天道自然,非人事也。事与彼云龙相从,同一实也。
日,火也;月,水也。水火感动,常以真气。今伎道之家,铸阳燧取飞火于日,作方诸取水于月,非自然也,而天然之也。土龙亦非真,何为不能感天?一也。阳燧取火于天,五月丙午日中之时,消炼五石,铸以为器,乃能得火。今妄取刀剑偃月之钩,摩以向日,亦能感天。夫土龙既不得比于阳燧,当与刀剑偃月钩为比。二也。
齐孟常君夜出秦关,关未开,客为鸡鸣而真鸡鸣和之。夫鸡可以奸声感,则雨亦可以伪象致。三也。
李子长为政,欲知囚情,以梧桐为人,象囚之形。凿地为坎,以卢为椁,卧木囚其中。囚罪正则木囚不动,囚冤侵夺,木囚动出。不知囚之精神着木人乎?将精神之气动木囚也?
夫精神感动木囚,何为独不应从土龙?四也。
舜以圣德,入大麓之野,虎狼不犯,虫蛇不害。禹铸金鼎象百物,以入山林,亦辟凶殃。论者以为非实,然而上古久远,周鼎之神,不可无也。夫金与土,同五行也,使作土龙者如禹之德,则亦将有云雨之验。五也。
顿牟掇芥,磁石、钩象之石非顿牟也,皆能掇芥,土龙亦非真,当与磁石、钩象为类。六也。
楚叶公好龙,墙壁盂樽皆画龙象,真龙闻而下之。夫龙与云雨同气,故能感动,以类相从。
叶公以为画致真龙,今独何以不能致云雨?七也。
神灵示人以象不以实,故寝卧梦悟见事之象。将吉,吉象来;将凶,凶象至。神灵之气,云雨之类,(八也)神灵以象见实,土龙何独不能以伪致真?〔八〕也。
神灵以象见实,土龙何独不能以伪致真也?上古之人,有神荼、郁垒者,昆弟二人,性能执鬼,居东海度朔山上,立桃树下,简阅百鬼。鬼无道理,妄为人祸,荼与郁垒缚以卢索,执以食虎。故今县官斩桃为人,立之户侧;画虎之形,着之门阑。夫桃人非荼、郁垒也,画虎非食鬼之虎也,刻画效象,冀以御凶。今土龙亦非致雨之龙,独信桃人画虎,不知土龙。九也。
第4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