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书言:夏之方盛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而为之备,故入山泽不逢恶物,用辟神奸,故能叶于上下,以承天休。
夫金之性,物也,用远方贡之为美,铸以为鼎,用象百物之奇,安能入山泽不逢恶物,辟除神奸乎?周时天下太平,越裳献白雉,倭人贡鬯草。食白雉,服鬯草,不能除凶;金鼎之器,安能辟奸?且九鼎之来,德盛之瑞也。
服瑞应之物,不能致福。男子服玉,女子服珠。珠玉于人,无能辟除。宝奇之物,使为兰服,作牙身,或言有益者,九鼎之语也。夫九鼎无能辟除,传言能辟神奸,是则书增其文也。
世俗传言:周鼎不爨自沸;不投物,物自出。此则世俗增其言也,儒书增其文也,是使九鼎以无怪空为神也。
且夫谓周之鼎神者,何用审之?周鼎之金,远方所贡,禹得铸以为鼎也。其为鼎也,有百物之象。如为远方贡之为神乎,远方之物安能神?如以为禹铸之为神乎,禹圣不能神,圣人身不能神,铸器安能神?如以金之物为神乎,则夫金者石之类也,石不能神,金安能神?以有百物之象为神乎,夫百物之象犹雷樽也,雷樽刻画云雷之形,云雷在天,神于百物,云雷之象不能神,百物之象安能神也?
传言:秦灭周,周之九鼎入于秦。
案本事,周赧王之时,秦昭王使将军攻王赧,王赧惶惧奔秦,顿首受罪,尽献其邑三十六、口三万。秦受其献还王赧。王赧卒,秦王取九鼎宝器矣。若此者,九鼎在秦也。始皇二十八年,此游至琅邪,还过彭城,齐戒祷祠,欲出周鼎,使千人没泗水之中,求弗能得。案时,昭王之后三世得始皇帝,秦无危乱之祸,鼎宜不亡,亡时殆在周。传言王赧奔秦,秦取九鼎,或时误也。传又言宋太丘社亡,鼎没水中彭城下,其后二十九年秦并天下。若此者,鼎未入秦也。其亡,从周去矣,未为神也。
春秋之时,五石陨于宋。五石者星也,星之去天,犹鼎之亡于地也。星去天不为神,鼎亡于地何能神?春秋之时,三山亡,犹太丘社之去宋,五星之去天。三山亡,五石陨,太丘社去,皆自有为。然鼎亡,亡亦有应也。未可以亡之故,乃谓之神。如鼎与秦三山同乎,亡不能神。如有知欲辟危乱之祸乎,则更桀、纣之时矣。衰乱无道,莫过桀、纣,桀、纣之时,鼎不亡去。周之衰乱,未若桀、纣。留无道之桀、纣,去衰末之周,非止去之,宜神有知之验也。或时周亡之时,将军人众见鼎盗取,奸人铸烁以为他器,始皇求不得也,后因言有神名,则空生没于泗水之语矣。
孝文皇帝之时,赵人新垣平上言:"周鼎亡在泗水中。今河溢通于泗水,臣望东北,汾阴直有金气,意周鼎出乎!兆见弗迎则不至。"于是文帝使使治庙汾阴,南临河,欲祠出周鼎。人有上书告新垣平所言神器事皆诈也,于是下平事于吏。吏治,诛新垣平。夫言鼎在泗水中,犹新垣平诈言鼎有神气见也。
艺增篇
世谷所患,患言事增其实;着文垂辞,辞出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何则?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使夫纯朴之事,十剖百判;审然之语,千反万畔。墨子哭于练丝,杨子哭于歧道,盖伤失本,悲离其实也。蜚流之言,百传之语,出小人之口,驰闾巷之间,其犹是也。诸子之文,笔墨之疏,(人)〔大〕贤所著,妙思所集,宜如其实,犹或增之;傥经艺之言如其实乎,言审莫过圣人,经艺万世不易,犹或出溢增过其实。增过其实皆有事为,不妄乱误以少为多也。然而必论之者,方言经艺之增与传语异也。经增非一,略举较着,令恍惑之人,观览采择,得以开心通意,晓解觉悟。
《尚书》"协和万国",是美尧德致太平之化,化诸夏并及夷狄也。言协和方外,可也;言万国,增之也。
夫唐之与周,俱治五千里内。周时诸侯千七百九十三国,荒服、戎服、要服及四海之外不粒食之民,若穿胸、儋耳、焦侥、跋踵之辈,并合其数,不能三千。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尽于三千之中矣。而《尚书》云万国,褒增过实以美尧也。欲言尧之德大,所化者众,诸夏夷狄,莫不雍和,故曰万国。犹《诗》言"子孙千亿"矣,美周宣王之德能慎天地,天地祚之,子孙众多,至于千亿。言子孙众多,可也;言千亿,增之也。夫子孙虽众,不能千亿,诗人颂美,增益其实。案后稷始受邰封,讫于宣王,宣王以至外族内属,血脉所连,不能千亿。夫千与万,数之大名也。万言众多,故《尚书》言万国,《诗》言千亿。
《诗》云:"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言鹤鸣九折之泽,声犹闻于天,以喻君子修德穷僻,名犹达朝廷也。〔言〕其闻高远,可矣;言其闻于天,增之也。
彼言声闻于天,见鹤鸣于云中,从地听之,度其声鸣于地,当复闻于天也。夫鹤鸣云中,人闻声仰而视之,目见其形。耳目同力,耳闻其声,则目见其形矣。然则耳目所闻见,不过十里,使参天之鸣,人不能闻也。何则?天之去人以万数远,则目不能见,耳不能闻。今鹤鸣从下闻之,鹤鸣近也。以从下闻其声,则谓其鸣于地,当复闻于天,失其实矣。其鹤鸣于云中,人从下闻之,如鸣于九皋。人无在天上者,何以知其闻于天上也?无以知,意从准况之也。诗人或时不知,至诚以为然;或时知而欲以喻事,故增而甚之。
《诗》曰:"维周黎民,靡有孑遗"是谓周宣王之时,遭大旱之灾也。
诗人伤早之甚,民被其害,言无有孑遗一人不愁痛者。夫早甚,则有之矣;言无孑遗一人,增之也。
夫周之民,犹今之民也。使今之民也,遭大旱之灾,贫羸无蓄积,扣心思雨。若其富人,谷食饶足者,廪不空,口腹不饥,何愁之有?天之旱也,山林之间不枯,犹地之水,丘陵之上不湛也。山林之间,富贵之人,必有遣脱者矣,而言靡有孑遗,增益其文,欲言旱甚也。
《易》曰:"丰其屋,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也。"非其无人也,无贤人也。《尚书》曰:"毋旷庶官。"旷,空;庶,众也。毋空众官,置非其人,与空无异,故言空也。
夫不肖者皆怀五常,才劣不逮,不成纯贤,非狂妄顽,身中无一知也。德有大小,材有高下,居官治职,皆欲勉效在官。《尚书》之官,《易》之户中,犹能有益,如何谓之空而无人?《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此言文王得贤者多而不肖者少也。今《易》宜言阒其少人,《尚书》宜言无少众官。以少言之,可也;言空而无人,亦尤甚焉。
五谷之于人也,食之皆饱。稻粱之味,甘而多腴。豆麦虽粝,亦能愈饥。食豆麦者,皆谓粝而不甘,莫谓腹空无所食。竹木之杖,皆能扶病。竹杖之力,弱劣不及木。或操竹杖,皆谓不劲,莫谓手空无把持。夫不肖之臣,豆麦、竹杖之类也。《易》(持其)具臣在户,言无人者,恶之甚也。
《尚书》众官,亦容小材,而云无空者,刺之甚也。
《论语》曰:"大哉,尧之为君也!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传曰:"有年五十击壤于路者,观者曰:大哉,尧德乎!击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何等力!"此言荡荡无能名之效也。言荡荡,可也;乃欲言民无能名,增之也。四海之大,万民之众,无能名尧之德者,殆不实也。
夫击壤者曰:"尧何等力!"欲言民无能名也。观者曰:"大哉,尧之德乎!"此何等民者,犹能知之。实有知之者,云无,竟增之。
儒书又言:"尧、舜之民,可比屋而封。"言其家有君子之行,可皆官也。夫言可封,可也;言比屋,增之也
人年五十为人父,为人父而不知君,何以示子?太平之世,家为君子,人有礼义,父不失礼,子不废行。夫有行者有知,知君莫如臣,臣贤能知君,能知其君,故能治其民。今不能知尧,何可封官?年五十击壤于路,与竖子未成人者为伍,何等贤者?子路使子羔为宰,孔子以为不可:未学,无所知也。击壤者无知,官之如何?称尧之荡荡,不能述其可比屋而封;言贤者可比屋而封,不能议让其愚。而无知之夫击壤者,难以言比屋,比屋难以言荡荡。二者皆增之所由起,美尧之德也。
《尚书》曰:"祖伊谏纣曰:今我民罔不欲丧。"罔,无也;我天下民无不欲王亡者。夫言欲王之亡,可也;言无不,增之也。
纣虽恶,民臣蒙恩者非一,而祖伊增语,欲以惧纣也。故曰:语不益,心不惕;心不惕,行不易。增其语欲以惧之,冀其警悟也。
第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