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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龙虚篇
盛夏之时,雷电击折(破)树木,发坏室屋,俗谓天取龙,谓龙藏于树木之中,匿于屋室之间也。雷电击折树木,发坏屋室,则龙见于外。龙见,雷取以升天。世无愚智贤不肖,皆谓之然。如考实之,虚妄言也。
夫天之取龙何意邪?如以龙神为天使,犹贤臣为君使也,反报有时,无为取也。如以龙遁逃不还,非神之行,天亦无用为也。如龙之性当在天,在天上者固当生子,无为复在地。如龙有升降,降龙生子于地,子长大,天取之,则世名雷电为天怒,取龙之子,无为怒也。且龙之所居,常在水泽之中,不在木中屋间。何以知之?叔向之母曰:"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传曰:"山致其高,云雨起焉。水致其深,蛟龙生焉。"传又言:"禹渡于江,黄龙负船。荆次非渡淮,两龙绕舟。
东海之上有丘欣,勇而有力,出过神渊,使御者饮马,马饮因没。欣怒,拔剑入渊追马,见两蛟方食其马,手剑击杀两蛟。"由是言之,蛟与龙常在渊水之中,不在木中屋间明矣。在渊水之中,则鱼鳖之类。鱼鳖之类,何为上天?天之取龙,何用为哉?如以天神乘龙而行,神恍惚无形,出入无间,无为乘龙也。如仙人骑龙,天为仙者取龙,则仙人含天精气,形轻飞腾,若鸿鹄之状,无为骑龙也。世称黄帝骑龙升天,此言盖虚,犹今谓天取龙也。
且世谓龙升天者,必谓神龙。不神,不升天;升天,神之效也。天地之性人为贵,则龙贱矣。贵者不神,贱者反神乎?如龙之性有神与不神,神者升天,不神者不能。龟蛇亦有神与不神,神龟神蛇复升天乎?且龙禀何气而独神?天有仓龙、白虎、朱鸟、玄武之象也,地亦有龙虎鸟龟之物。四星之精,降生四兽。虎鸟与龟不神,龙何故独神也?人为裸虫之长,龙为鳞虫之长。俱为物长,谓龙升天,人复升天乎?龙与人同,独谓能升天者,谓龙神也。世或谓圣人神而先知,犹谓神龙能升天也。因谓圣人先知之明,论龙之才,谓龙升天,故其宜也。
天地之间,恍惚无形,寒暑风雨之气乃为神。今龙有形,有形则行,行则食,食则物之性也。天地之性,有形体之类,能行食之物,不得为神。何以言之?龙有体也。传言鳞虫三百,龙为之长。龙为鳞虫之长,安得无体?何以言之?孔子曰:"龙食于清,游于清。龟食于清,游于浊。鱼食于浊,游于清。丘上不及龙,下不为鱼,中止其龟与!"
《山海经》言四海之外,有乘龙蛇之人。世俗画龙之象,马首蛇尾。由此言之,马蛇之类也。慎子曰:"蜚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雨霁,与蚓蚁同矣。"韩子曰:"龙之为虫也,鸣可狎而骑也。然喉下有逆鳞尺余,人或婴之,必杀人矣。"比之为蚓蚁,又言虫可狎而骑,蛇马之类明矣。传曰:"纣作象箸而箕子泣。"泣之者,痛其极也。夫有象箸,必有玉杯。玉杯所盈,象箸所挟,则必龙肝豹胎。夫龙肝可食,其龙难得。难得则愁下,愁下则祸生,故从而痛之。
如龙神,其身不可得杀,其肝何可得食?禽兽肝胎非一,称龙肝豹胎者,人得食而知其味美也。春秋之时,龙见于绛郊。魏献子问于蔡墨曰:"吾闻之,虫莫智于龙,以其不生得也。谓之智,信乎?"对曰:"人实不知,非龙实智。古者畜龙,故国有豢龙氏,有御龙氏。"
献子曰:"是二者吾亦闻之,而不知其故。是何谓也?"对曰:"昔有叔(宋)〔安〕有裔子曰董父,实甚好龙,能求其嗜欲以饮食之,龙多归之。乃扰畜龙,以服事舜,而锡之姓日董,氏日豢龙,封诸川,夷氏是其后也。故帝舜氏世有畜龙。及有夏,孔甲扰于帝,帝赐之乘龙,河、汉各二,各有雌雄,孔甲不能食也,而未获豢龙氏。有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能饮食龙。夏后嘉之,赐氏曰御龙,以更豕韦之后。
龙一雌死,潜醢以食夏后,夏后(烹)〔享〕之。既而使求,惧而不得,迁于鲁县,范氏其后也。"献子曰:"今何故无之?"对曰:"夫物有其官,官修其方,朝夕思之。一日失职,则死及之,失官不食。官宿其业,其物乃至。若泯弃之,物乃低伏,郁湮不育。"由此言之,龙可畜又可食也。可食之物,不能神矣。世无其官,又无董父、后刘之人,故潜藏伏匿,出见希疏;出又乘云,与人殊路,人谓之神。如存其官而有其人,则龙,牛之类也,何神之有?以《山海经》言之,以慎子、韩子证之,以俗世之画验之,以箕子之泣订之,以蔡墨之对论之,知龙不能神,不能升天,天不以雷电取龙,明矣。世俗言龙神而升天者,妄矣。
世俗之言,亦有缘也。短书言龙无尺木,无以升天。又曰升天,又言尺木,谓龙从木中升天也。
彼短书之家,世俗之人也。见雷电发时,龙随而起,当雷电〔击〕树木(击)之时,龙适与雷电俱在树木之侧,雷电去,龙随而上,故谓从树木之中升天也。实者雷龙同类,感气相致,故《易》曰:"云从龙,风从虎。"又言:"虎啸谷风至,龙兴景云起。"龙与云相招,虎与风相致,故董仲舒雩祭之法,设土龙以为感也。夫盛夏太阳用事,云雨干之。太阳火也,云雨水也,〔水〕火激薄则鸣而为雷。龙闻雷声则起,起而云至,云至而龙乘之。云雨感龙,龙亦起云而升天。天极(雷)〔云〕高,云消复降。人见其乘云则谓"升天",见天为雷电则为"天取龙"。世儒读《易》文,见传言,皆知龙者云之类。拘俗人之议,不能通其说;又见短书为证,故遂谓"天取龙"。
天不取龙,龙不升天。当丘欣之杀两蛟也,手把其尾,拽而出之至渊之外,雷电击之。蛟则龙之类也。蛟龙见而云雨至,云雨至则雷电击。如以天实取龙,龙为天用,何以死蛟〔不〕为取之?且鱼在水中,亦随云雨蜚,而乘云雨非升天也。龙,鱼之类也,其乘雷电犹鱼之飞也。鱼随云雨不谓之神,龙乘雷电独谓之神。世俗之言,失其实也。物在世间,各有所乘。水蛇乘雾,龙乘云,鸟乘风。见龙乘云,独谓之神,失龙之实,诬龙之能也。
然则龙之所以为神者,以能屈伸其体,存亡其形。屈伸其体,存亡其形,未足以为神也。豫让吞炭,漆身为厉,人不识其形。子贡灭须为妇人,人不知其状。龙变体自匿,人亦不能觉,变化藏匿者巧也。物性亦有自然,知往,干鹊知来,鹦鹉能言,三怪比龙,性变化也。如以巧为神,豫让、子贡神也。孔子曰:"游者可为网,飞者可为。至于龙也,吾不知其乘风云上升。今日见老子,其犹龙乎!"夫龙乘云而上,云消而下。物类可察,上下可知;而云孔子不知。以孔子之圣,尚不知龙,况俗人智浅,好奇之性,无实可之心,谓之龙神而升天,不足怪也。
雷虚篇
盛夏之时,雷电迅疾,击折树木,坏败室屋,时犯杀人。世俗以为击折树木、坏败室屋者,天取龙;其犯杀人也,谓之〔有〕阴过,饮食人以不洁净,天怒,击而杀之。隆隆之声,天怒之音,若人之吁矣。世无愚智,莫谓不然。推人道以论之,虚妄之言也。
夫雷之发动,一气一声也,折木坏屋亦犯杀人,犯杀人时亦折木坏屋。独谓折木坏屋者,天取龙;犯杀人,罚阴过,与取龙吉凶不同,并时共声,非道也。论者以为隆隆者,天怒吁之声也。此便于罚过,不宜于取龙。罚过,天怒可也。
取龙,龙何过而怒之?如龙神,天取之,不宜怒。如龙有过,与人同罪,(龙)杀而已,何为取也?杀人,怒可也。取龙,龙何过而怒之?杀人,不取;杀龙,取之。人龙之罪何别,而其杀之何异?然则取龙之说既不可听,罚过之言复不可从。
何以效之?案雷之声迅疾之时,人仆死于地,隆隆之声临人首上,故得杀人。审隆隆者天怒乎?怒用口之怒气杀人也。口之怒气,安能杀人?人为雷所杀,询其身体,若燔灼之状也。如天用口怒,口怒生火乎?且口着乎体,口之动与体俱。当击折之时,声着于地;其衰也,声着于天。夫如是,声着地之时,口至地,体亦宜然。当雷迅疾之时,仰视天,不见天之下,不见天之下,则夫隆隆之声者,非天怒也。天之怒与人无异。人怒,身近人则声疾,远人则声微。今天声近,其体远,非怒之实也。且雷声迅疾之时,声东西或南北,如天怒体动,口东西南北,仰视天亦宜东西南北。或曰:"天已东西南北矣,云雨冥晦,人不能见耳。"
夫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共雷。《易》曰:"震惊百里。"雷电之地,(雷)〔云〕雨晦冥,百里之外无雨之处,宜见天之东西南北也。口着于天,天宜随口,口一移普天皆移,非独雷雨之地,天随口动也。且所谓怒者,谁也?天神邪?苍苍之天也?如谓天神,神怒无声;如谓苍苍之天,天者体不怒,怒用口。且天地相与,夫妇也,其即民父母也。子有过,父怒,笞之致死,而母不哭乎?今天怒杀人,地宜哭之。独闻天之怒,不闻地之哭。如地不能哭,则天亦不能怒。且有怒则有喜。人有阴过,亦有阴善。有阴过,天怒杀之;如有阴善,天亦宜以(善)〔喜〕赏之。隆隆之声谓天之怒,如天之喜亦哂然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