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有失而后有复,圣人无复,以其无失也。今者之失,既或不免于分扰溷杂后为病,则求复一言正所谓对病之药,不可以不讲也。易为君子谋,复其见天地之心。良知者,造化之灵机,天地之心也。复之六爻皆发此义。初复者,复之始,才动即觉,才觉即化,一念初机,不待远而后复,颜子之所以修身也。学贵近仁,二比于初,谓之休复。学务于恒,三失于中正,谓之频复。四处群阴之中,志应于初,谓之独复。敦复者,服膺勿失,笃于复也,故曰敦复无悔,中以自考也。迷复者,非迷而不复,欲求复而失其所主,至于十年不克征,故曰迷复之凶,反君道也。资有纯驳,故复有远迩、功有难易,学之等也。造者自无而显于有,化者自有而藏于无。有无之间,灵机默运。故曰显诸仁,藏诸用,造化之全功也。立此谓之真志,证此谓之真修,了此谓之真悟。此致知格物之实学,吾人外此,亦无复有求端用力之地矣。初复则吉,迷复则凶,吉凶之机可以立辨。若复头出头没,悠悠卒岁,不思挽回造化,以收泰定之功,生死到来,何处度脱?此吾人终身之忧,可为痛哭流涕者也。
诸君志既相应,当不以予为狂言,留此请正,且为他日合并之左券云。
新安福田山房六邑会籍
嘉靖丁丑春暮,予赴新安福田之会,至则觉山洪子偕六邑诸子已颙颙然候予久矣。旧在城隅斗山精舍,改卜于此,盖四月十八日也。昼则大会于堂,夜则联铺会宿阁上,各以所见所疑相与质问酬答、显证默悟,颇尽交修之益。诸生沨沨然有所兴起,执简乞言,申饬将来,以为身心行实之助,且使知此学之有益,不可以一日不讲也。
嗟乎!世之人所以病乎此学者,以为迂阔臭腐,纵言空论,无补于身心也。甚或以为立门户、崇党与而侈嚣哗,无关于行实也。审若是,则此学如悬瘤附赘,假途借寇,谓之不讲也固宜,而其实若有未尽然者。盖吾人在世,不能为枯木湿灰,必有性情之发,耳目之施,以济日用。不能逃诸虚空,必有人伦庶物,感应之迹。有性情而不知节,则将和荡而淫矣。有耳目而不知检,则将物交而引矣。有人伦庶物之交而不知防慎,则将紊秩而棼类矣。此近取诸身,不容一日而离,则此学固不容以一日不讲也。且吾人之讲学,诚有迂阔而假借者也。然此特习染之未除,未可因此而并以此学为可鄙也。世间豪杰之士,亦有不恃讲学褆身而鲜失者矣,然此特天资之偶合,未可恃此而并以此学为可废也。
学之不讲,孔子以为忧,况吾侪乎?由前之说,是惩哽噎之伤而欲废其食;由后之说,是恃捷驰之足而欲弃其棰策也。乌乎可哉?然吾人今日之学,亦无庸他求者,其用力不出于性情耳目伦物感应之迹,其所慎之几不出于一念独知之微。是故一念戒惧,则中和得而性情理矣。一念摄持,则聪明悉而耳目官矣。一念明察,则仁义行而伦物审矣。慎于独知,所谓致知也。用力于感应之迹,所谓格物也。千古圣贤,舍此更无脉路可入,而世间豪杰之士,欲有志于圣贤,亦或不能外此而别有所事事也。
窃念斗山相别以来,于今复八九年,立志用功之说,千古豪杰相期之说,谋于诸君者屡矣。八九年之间,所作何事?古人之学九年,虽离师友而不返。今诸君自谋果能离师友而不返否乎?不肖与诸君视此果能无愧于心否乎?年与时驰,意同岁迈,迄今不知早计,复尔悠悠,岂惟有负诸君规劝之意,切恐聪明不逮,初心谓何!此身且无着落处,其自负亦多矣!
漫复书此,用答诸君申饬之雅,并以告夫世之豪杰之士,毋因吾党之悠悠并欲随声鄙弃此学,固吾道之幸也。
桐川会约
桐川有会旧矣!自吾同门友东郭邹公判广德时,肇建复初书院,为聚友讲学之所,予尝三过桐川,与诸友相会。其后兴废不常,人情向往亦不一。兹予赴水西、斗山之期,寓径桐川,州守中淮吴君笃于向学,多方挽留,传檄远近诸友凡百余人,大会于复初书院。既毕会,使君惧其久而复废,因图为月会之期,乞言于予,以为盟约,且为诸生叩初学入门工夫。
予惟良知两字,是千圣从入后门,自初学至于成德,只此一路,惟有生熟不同,更无别路可走。良知人人所同具,无间于圣愚,只缘动于意、蔽于欲,包裹盖藏,不肯自悔自改,始或失之。齐宣王自谓好勇、好货、好色,良知未尝不自知,肯将自己所受之病,一一向大贤面前陈说,不作一毫包藏态度,所以孟子惓惓属意于王,以为足用为善,庶几改之,予日望之。譬之病人不自讳忌,明医犹有可用药处。只缘宣王不自悔改,所以竟为世上庸君。若肯遵依孟子之教,改过迁善,即可以俯视诸雄、为王者师不难也。
古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今日之会,诸友习染已久,岂敢便谓人人发有必为圣人之志?但人生世间,却须了结此身,寻个做人道路。连日与诸友所论说,无非提醒良知、保护性命之事。不起于意,不动于欲,不作盖藏,一念灵明,便是入圣真种子,便是做人真面目。时时保守此一念,便是熙缉真脉路,无待于外求也。
此学于朋友,如鱼之于水,一日相离,便成枯渴。每月定为月会,纵有俗务相妨,亦须破冗一会,虚心相受,共成远业。若牵于习染,或至动气求胜,非所以望于吾党也。戒之,勉之!
第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