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所论不同之大者,莫过于大学之先知后行,中庸之存养省察。晦翁以格致诚正分知行为先后,先师则以大学之要惟在诚意,致知格物者,诚意之功,知行一也。既分知行为先后,故须用敬以成其始终。先师则以诚即是敬,既诚矣,而复敬以成之,不几于缀已乎?孔门括大学一书为中庸首章,戒惧慎独者,是格致以诚意之功也。未发之中与发而中节之和,是正心修身之事。中和位育,则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事也。若分知行为先后,中庸首言慎独,是有行而无知也。后分尊德性道问学为存心致知,是有知而无行也。一人之言,自相矛盾,其可乎哉?晦翁既分存养省察,故以不睹不闻为己所不知,独为人所不知,而以中和分位育。夫既己所不知矣,戒慎恐惧孰从而知之?既分中和位育矣,天地万物孰从而二之?此不待知者而辨也。先师则以不睹不闻为道体,戒慎恐惧为修道之功。不睹不闻即是隐微,即所谓独。存省一事,中和一道,位育一原皆非有二也。晦翁随处分而为二,先师随处合而为一,此其大较也。
至于大学致知、中庸未发之中,此古今学术尤有关系、不容不辨者也。夫良知之与知识,争若毫厘,究实千里。同一知也,良知者,不由学虑而得,德性之知,求诸己也;知识者,由学虑而得,闻见之知,资诸外也。未发之中是千古圣学之的。中为性体,戒惧者,修道复性之功也。故曰:戒慎恐惧而中和出焉。体用一源,常人喜怒哀乐多不中节,则可见其未发之中未能复也。夫良知即是未发之中,譬如北辰之奠垣,七政由之以效灵,四时由之以成岁,运乎周天,无一息之停,而实未尝一息离乎本垣,故谓之未发也。千圣舍此更无脉路可循,古今学术之同异尤不容不辨者也。
然此特晦翁早年未定之见耳。逮其晚年,超然有得,深悔平时所学,虚内逐外,至谓“诳己诳人”,谓“延平先生尝令体认未发以前气象,此是本领功夫,当时贪着训诂,未暇究察,辜负此翁耳”,其语象山有云“所喜迩来工夫颇觉省力,无复向来支离之病”,其语门人有云“向来全体精神用在故册子上,究竟一无实处,只管谈王说霸,别作一项伎俩商量”,诸凡此类此者,所谓晚年定论,载在全书,可考见也。学者蔽于举业,无暇讨求全书,徒泥早年未定后见,揣摸依仿,瑕瑜互相掩覆,使不得为完璧,其薄待晦翁亦甚矣!
夫晦翁平生之志在必为圣人,而其制行之高如太山乔岳,一毫世情功利不足以动乎其中,故其学之足以信今而传后,亦以此也。吾人未有必为之志,未免杂于故习,行不足以孚于人,而哓哓然于分合异同之迹,譬之隋和之宝不幸缀于窭人垢衣之内,人孰从而信之?虽然,此犹泥于迹也。今日之学,惟以发明圣修为事,不必问其出于晦翁、出于先师,求诸其心之安而信焉可也。学者不因其人之窭而并疑其宝之非真,斯善学也已。
怀玉书院会语
今讲学不见大明白,只是私欲未得扫除,此一大病痛流传人心,善恶杂用,所以言语文字易能凑泊。此处难于料理,直须探透孔窍、真辨去取,才能实落下手、一齐打叠。试与诸君商之。
人心有私欲,只因有身有家。人无常活之身,身享有限之用,何苦妄认虚名、浪生幻念?一乡之善士以一乡为家,一国之善士以一国为家,天下之善士以天下为家,其心愈公,则其善愈大。其所为善乃心与人同,视之如一体,是所谓公也。与天下为公,公已至大,但恐于见在天下起念,是识见上生大公。故又追寻上古无所为而为处,考验性根发动所在,才无走住,此性学也。
仲连,天下士,亦能拚舍身家,将天下大体作区处,然未属性分业,终是战国人意兴慷慨,充其类论之,是有怼于天下,不是与天下同善。未免认贼作子,误公于私。
若我心真能与天下同休同戚、同安同危,如伊尹,一夫不被其泽,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其次如范仲淹,自做秀才时先天下忧而忧、后天下乐而乐。默而省之有否?又降而自贬,国人竞为善,吾能奋然起而当之,声实与之相副。默而省之有否?又降而再自贬,一乡人竞为善,吾能奋然起而当之,志气与之相副。默而省之有否?又况于一乡人漫不为善,吾于是奋力为倡首;国人漫不为善,吾于是奋力为倡首;天下人漫不为善,吾于是奋力为倡首;千百年漫不知正学,吾于是奋力续不传之绪。默而省之有否?人能是而吾不能是,性能是而吾志不能是,天之所赋能是而吾自为功不能是,诚可慨也。
嗟!嗟!今所谓有志天下乡国者,只是意兴。意兴少间,施为究竟,又却了得肥身润家勾当。惟有这识趣,又有这事为才为真志。吾辈今日既以学问为事,且当心地上竭力照顾。即吾所知所能不怠忽放恣,则欲自然不萌,不因自家嗜好损人益己,如其割舍不断,复须痛责吾志,将世情天理两下再称量商确一番,使重轻缓急自分。如外面行不顺利,复须反求自己有所未尽,不得畏难中阻。行之久熟,日就安乐,此便是一劈到底真功实学。人生这些子命根,无此不得为人。必须默坐澄心,细细寻讨,始得的当。世上繁华嚷闹、变诈机械,人心最灵,瞒不得、久不得、感动不得,只诚心为善乃颠扑不破,吾辈宜痛念之!如有所疑,亦须面剖。
松原晤语
予不类,辱交于念庵子三十余年。兄与荆川子齐云别后,不出户者三年于兹矣。海内同志欲窥见颜色而不可得,皆疑其或偏于枯静,予念之不能忘。因兄屡书期会,壬戌冬仲,往赴松原新庐,共订所学。至则见其身任均邑之事,日与闾役之人执册布算、交涉纷纷,其门如市,耐烦忘倦,略无一毫厌动之意。夜则与予联床趺坐,往复证悟,意超如也。自谓终日纷纷,未尝敢憎厌,未尝敢执着,未尝敢放纵,未尝敢亵侮。自朝至暮,惟恐一人不得其所。是心康济天下可也,尚何枯静之足虑乎?
因举乍见孺子入井怵惕、未尝有三念后杂,乃不动于欲之真心,所谓良知也,与尧舜未尝有异者也,若于此不能自信,亦几于自诬矣。苟不用致知之功,不能时时保任此心、时时无杂念,徒认现成虚见附和欲根,而谓即与尧舜相对、未尝不同者,亦几于自欺矣。
盖兄自谓终日应酬,终日收敛安静,无少奔放驰逐,不涉二境,不使习气乘机潜发。难道工夫不得力,然终是有收有制之功,非究竟无为之旨也。至谓世间无现成良知,非万死工夫,断不能生。以此较勘世间虚见附和之辈,未必非对病之药。若必以现在良知与尧舜不同,必待工夫修整而后可得,则未免于矫枉之过。曾谓昭昭之天与广大之天有差别否?此区区每欲就正之苦心也。
第1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