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人今日讲学,先要一切世情淡得下,此是吾人立定脚跟第一义。《中庸》结末开口说个淡字,正是对病药方。淡原是心之本体,有何可厌?惟心体上淡得下,便无许多浓酽劳攘,便自明白,便能知几,可与入德,直入至无喜无怒、无声无息。只是淡到极处,立心为己,便是达天德根基。若起头清脱不出,到底夹带包藏,只在世情上拣得一件好题目做,与孔门黯然日章家法,奚翅千里!
与梅纯甫问答
纯甫梅子问狂狷之辨。
先生曰:“古今人品之不同如九牛毛,孔子不得中行而思及于狂,又思及于狷。若乡愿则恶绝之,甚则以为德之贼。何啻九牛毛而已乎!狂者之意,只是要做圣人,其行有不掩虽是受病处,然其心事光明超脱,不作些子盖藏回护,亦便是得力处。如能克念,时时严密得来,即为中行矣。狷者虽能谨守,未办得必为圣人之志,以其知耻不苟,可使激发开展以入于道,故圣人思之。若夫乡愿,不狂不狷,初间亦是要学圣人,只管学成壳套:居之行之,象了圣人忠信廉洁;同流合污、不与世间立异,象了圣人混俗包荒。圣人则善者好之,不善者恶之,尚有可非可刺。乡愿之善,既足以媚君子,好合同处,又足以媚小人。比之圣人,更觉完全,无破绽。譬如紫色之夺朱,郑声之乱雅,更觉光彩艳丽。苟非心灵开霁、天聪明之尽者,无以发其神奸之所由伏也。夫圣人所以为圣,精神命脉全体内用,不求知于人,故常常自见己过,不自满假,日进于无疆。乡愿惟以媚世为心,全体精神尽从外面照管,故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学术邪正路头,分决在此。自圣学不明,世鲜中行,不狂不狷之习沦浃人之心髓。吾人学圣人者,不从精神命脉寻讨根究,只管学取皮毛支节,趋避形迹,免于非刺以求媚于世,方且傲然自以为是,陷于乡愿之似而不知,其亦可哀也已。所幸吾人学取圣人壳套尚有未全,未至做成真乡愿,犹有可救可变之机。苟能自反,一念知耻即可以入于狷,一念知克即可以入于狂,一念随时即可以入于中行。入者出之,出者奴之,势使然也。顾乃不知抉择而安于其所恶者,不安于其所思者,亦独何心哉?”
闻讲书院会语
嘉靖甲寅春,先生赴江右之约,秋入武夷,历鹅湖,返桌广信,郡中有闻讲书院之会,吉阳何子请先生往莅之。会约首揭阳明夫子《立志说》、“拔本塞源”一体论以示学的,每会轮一人讲《四书》一篇以为参互体究之资。时,讲《孟子》“道在迩而求诸远”一章。讲毕,诸生起问曰:“远迩难易之旨究竟何如?诸生将缘此以精所学,期实体诸身心,非徒诵说而已也。”
先生曰:“讲义中云‘性外无道,道外无事’,两言大略得之。其远迩难易之说,尚为举业旧见所缠,更须商量耳。夫道与事皆原于性,良知良能、不学不虑,天之性也。故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取诸在我,不假外求,性外无学,性外无治。平天下者征诸此而已。但圣学不明,圣人多务好奇慕外,反忽近而求诸远,忽易而求诸难,不从真性上照察理会,终日经营于身心之外,贪多务博,谈王说伯,拟古酌今,与凡天地之所以高深、鬼神之所以幽显无不欲穷搜而极探之,以为所学在是矣。夫远近难易,何莫非道?何莫非性命之所该?然道有本末,事有终始,为之须有次第。未有本固而末不茂者,未有始得而终不贯者。故曰:‘君子之道,行远必自迩;天下之事,图难于其易。’”
吉阳子曰:“今日之学,只须两言决之:凡求之身心之内即是近、即是易,凡求之身心之外即是远、即是难。”
先生曰:“先师提出良知两字本诸一念之微,征诸爱敬而达诸天下,乃千古经纶之灵枢。诸君果信得良知及时,只从一念上理会照察,安本末之分,循始终之则,则从心悟入、从身发明,更不从前种种向外寻求。笃其近而远自举,守其易而难自乘。王伯之略、古今之宜、天地鬼神之皆举之矣。天枢之运不息而未尝离垣,灵枢之运亦不息而未尝离位,此究竟之义也。”
诸生请问“立志”、“一体”之说。
先生曰:“此亦无二义。良知时时做得主宰便是志,所谓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舍此更无立志之法。灵气时时贯彻周流便是仁,所谓疴痒疾痛、感触神应,舍此更无求仁之方。昔者象山晦庵鹅湖之会,以知亲知爱发明千圣传心之法,‘涓流拳石’即所谓近且易,‘沧溟泰华’即所谓远且难。真伪之几,辨诸一念,无假于外也。鹅湖之会在辨真伪,今日之会在辨内外,内外辨则真伪之几决矣。”
维扬晤语
荆川唐子开府维扬,邀先生往会。时已有病,遇春汛,日坐治堂命将谴师,为防海之计。一日退食,笑谓先生曰:“公看我与老师之学有相契否?”
先生曰:“子之力量固自不同,若说良知,还未致得在。”
荆川曰:“我平生佩服阳明之教,满口所说,满纸所写,那些不是良知?公岂欺我耶!”
先生笑曰:“难道不是良知,只未致得真良知,未免搀和。”
荆川愤然不服云:“试举看?”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