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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四节画训
(宋)郭熙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观也;尘嚣缰锁,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者也。直以太平盛日,君亲之心两隆,苟洁一身出处,节义未着,斯岂仁人高蹈远引,故为离世绝俗之行,必与箕颍埒素,黄、绮同芳哉?《白驹》之诗,《紫芝》之咏,皆不得已而长往者也。然则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音,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芜杂神观,混浊清风者云哉!
凡画山水有体:铺舒为宏图而无余,消缩为小景而不少。看山水亦有体: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以骄侈之目临之则价低。
山水大物也,鉴者须远观,方见一障山川之形势气象。若士女人物小景,即掌中几上,一览便尽。此看画之法也。
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游可居之为得。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游可居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鉴者又以此意品,此之谓不失其本意。
画亦有相法。李成子孙昌盛,其山脚地面,浑厚阔大,上秀而下丰,人之有后之相也。非必论相,兼理当如此故也。
人之学画,无异草书。今取钟、王、虞、柳朝夕临摹,久必入其仿佛;至于大人达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览,广议博考,自成一家,然后为得。今齐鲁之士难摹营丘,关陕之士难摹范宽,一己之学,犹为蹈袭,况齐鲁关陕幅员数千里,岂能州州县县人人作之哉?专门之学,自古为病,正谓出于一律。人之耳目,厌尝喜新,大人达士,故不局于一家者此也。
柳子厚善论为文,余以为不止于文,万事有诀,尽当如是,况于画乎?何以言之?凡一景之画,不以大小多少,必须注精神以一之,不精则神不专;必神与俱成,不俱成则精不明;必严重以肃之,不严则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勤则景不完。盖积惰气而强之者,其迹软懦而不决,此不注精之病也。积昏气而汩之者,其状黯猥而不爽,此神不与俱成之弊也。以轻心挑之者,其形脱略而不圆,此不严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体疏率而不齐,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决则失分解法,不爽则失潇洒法,不圆则失体裁法,不齐则失紧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也。然此可与明者道,难与俗人言。
郭熙尝作一二图,有一时委下不顾,动经一二十日,不向再三体之,是意不欲;意不欲,岂非所谓惰气者乎?又每乘兴得意,作则万事俱忘,及事忘,志挠外物有一,则亦委而不顾;委而不顾者,岂非所谓昏气者乎?凡落笔之际,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精妙笔墨,盥手涤砚,如见大宾;心神闲意定,然后为之,岂非所谓不敢以轻心挑之者乎?已营之,又彻之;已增之,又润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复之。每一图必重重复复,终终始始,如交严敌,然后毕,此岂非所谓不敢以慢心忽之乎!所谓天下之事,不论大小,例须如此,然后有成。
学画花者,以一株置深坑中,临其上而瞰之,则花之四面得矣。学画竹者,取一枝,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则竹之真形出矣。学画山水,何以异此?盖如神游物象,身即烟霞,则意度自见。
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深,近游之以取其浅。真山水之岩石,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怡,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画见大象,不为斩刻之形,则云气之态度活矣。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澹泊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画见大意,而不为刻画之迹,则烟岚之气象正矣。真山水之阴晴,远望可尽,而近者拘狭,则不能得明晦隐见之迹。
山之人物,以标道路;山之楼观,以标胜概;山之林木映蔽,以分远近;山之溪谷断续,以分深浅。水之津渡桥梁,以足人事;水之渔艇钓竿,以足人意。大山堂堂,为众山之王,所以分布以次冈阜林壑,为远近大小而宗主之。其象若大君,赫然当阳,而百辟奔走朝会,无偃仰背却之势。长松亭亭,为众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萝草木,为振挈依附而师帅之。其势若君子,轩然得时,而众小人为之役使,无凭陵愁挫之态。
山,近看如此,远看如此,百数十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背面如此,侧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百数十山之形状,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山,朝暮看如此,阴晴看如此,所谓朝暮阴晴之变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百数十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
春山烟云联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画,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画之景外意也。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阁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画,令人生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