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太平广记壹玖伍“红线”条(原注:“出〔袁郊〕甘泽谣。”)云:“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而漳水东注,晨飙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心期。”然则河东君实取袁氏文中“铜台高揭”四字,而改易“漳水东注”为“汉水西流”四字。其所以如此改易者,不仅表示高上之义,与银汉西流相合,且“流”字为平声,于声律更为协调。吾人观此,益可证知河东君文思之精妙矣。
复次,有学集贰拾“许〔瑶〕夫人〔吴绡〕啸雪庵诗序”云:
漳水东流,铜台高揭。洛妃乘雾,羡翠袖之英雄;妓女望陵,吊黄须于冥莫。
寅恪案:此序用甘泽谣之文,亦改“注”为“流”,以合声律,但序之作成远在河东君尺牍之后。白香山诗云:“近被老元偷格律。”(见白氏文集壹陆“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七律。)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云:“今〔汪然明〕复出怀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牍寄余索叙,琅琅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然则牧斋殆可谓偷“香”窃“艳”者耶?
又“黄须”事见三国志壹玖魏志任城威王彰传,“黄须”乃指曹操子曹彰而言。牧斋用典不应以子为父,或是“黄须”乃“吊”之主词,但文意亦未甚妥,恐传写有误,窃疑“须”乃“星”或他字之讹。若本作“星”字者,即用魏志壹武帝纪建安五年破袁绍条所云:“初桓帝时,有黄星现于楚宋之分,辽东殷馗善天文,言后五十岁当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间,其锋不可当。至一凡五十年,而公破绍,天下莫敌矣。”抑或别有出处,敬乞通人赐教。
尺牍第壹柒通云:
流光甚驶,旅况转凄。恐悠悠此行,终浪游矣。先生相爱,何以命之?一逢岁始,即赐清驺。除夕诗当属和呈览,余台照,不既。
寅恪案:河东君当是于崇祯十二年冬游杭州,寄寓然明之西溪横山书屋,即在此度岁,元旦患病呕血,稍癒之后,于崇祯十三年二月离杭州归嘉兴,其间大约有三月之久。第贰贰通云:“雪至雨归。”谓雪季在杭州,雨季赴嘉兴。
尺牍第贰叁通云:
前接教后,日望车尘。知有应酬,良晤中阻。徙倚之思,日切而已。
其第贰肆通云:
云霄殷谊,褰涉忘劳。居有倒屣,行得顺流。安驱而至,坦履而返。萍叶所依,皆在光霁。特山烟江树,触望黯销。把袂之怀,焉马天末。已审春暮游屐遄还,故山猿鹤,梦寐迟之。如良晤难期,则当一羽修候尔。廿四日出关,仓率附闻。嗣有缕缕,俟之续布,不既。
故知然明以应酬离杭他往,欲河东君留杭至暮春三月还杭后与之相晤。然河东君赴禾之意甚切,不及待然明之返,遂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二月廿四日离杭往嘉兴也。第贰肆通所谓“廿四日出关”者及第贰伍通所谓“率尔出关”,即前引春星堂集诗集叁“柳如是校书过访,舟泊关津而返”诗云“遽怀南浦出郊关”,皆指由杭州北行所必经之“北关”。(见光绪修杭州府志陆。)故河东君所谓“出关”,亦即离杭北行之意也。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三)
河东君此次游杭时经三月之久,中间患病颇剧,自有所为而来,必有所为而去。
当崇祯十二年己卯岁末河东君年已二十二,美人迟暮,归宿无所,西湖之游本为阅人择婿。然明深识其意,愿作黄衫。第贰伍通所谓“观涛”,即然明又一次约河东君至杭为之介绍佳婿之意。钱塘可观浙江潮,故以枚乘“七发”观涛广陵为比,借作隐语也。“浪游”一语乃不谐之意。然则河东君此行究与何人有关,而终至其事不谐耶?鄙意此人即鄞县谢象三三宾是也。
鲒埼亭外集贰玖云:
三宾知嘉定时,以贽列钱受之门下,为之开雕娄唐诸公集。其后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南都时,受之复起,且大拜,三宾称门下如故。其反复如此。
寅恪案:三宾人品卑劣,诚如全氏所论。但谢山之言亦有失实者。考牧斋为天启元年浙江乡试正考官(详见前第壹章拙作“题牧斋初学集”诗所论),象三以是年乡试中式(见雍正修宁波府志壹柒选举一明举人条及初学集伍叁“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中“三宾余门人也”之语),故三宾所撰一笑堂集中涉及牧斋称之为座师者,共有“丁亥冬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诗寄示,率尔和之”、“寿钱牧斋座师”、“寿座师钱牧斋先生”等三首(均见一笑堂诗集叁)。象三之诗,其作成年月虽多数不易详悉考定,然观象三于丁亥即顺治四年犹称牧斋为座师,牧斋且以“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寄示谢氏,谢氏复赋诗和之,又“寿钱牧斋座师”诗中有“天留硕果自无为,古殿灵光更有谁。渭水未尝悲岁晚,商山宁复要人知”等语,皆足证象三于牧斋晚年交谊未改也。或疑此两诗为弘光南都即位牧斋复起以后所作,与谢山“三宾称门下如故”之语尚不冲突。但检初学集叁陆有“谢象三五十寿序”一篇,据一笑堂诗集壹“〔顺治七年〕庚寅初度自述”五古中“吾年五十八,六十不多时”之句,逆推象三年五十时乃崇祯十五年壬午也。河东君以崇祯十四年辛巳夏归于牧斋,崇祯十七年甲申夏福王立于南京,然则牧斋于此两时限之间犹撰文为象三寿,故知全氏谓“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其说殊不可信也。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