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酬和集以访半野堂初赠诗起,以迎河东君于云间诗即“合欢诗”及“催妆词”止,首尾始终,悲欢离合,悉备于两卷之中,诚三百年间文字因缘之一奇作。牧斋诗最后两题关于古典者,遵王之注略具,故不多赘,兹仅就关于今典者,即在此两题以前钱柳诸诗辞旨有牵涉者,稍引述之,如第壹章之所论列者也。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喜而有述四首”(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此题作“合欢诗四首,六月七日茸城舟中作。”)其一云:
鸳湖画舸思悠悠,谷水香车浣别愁。旧事碑应衔阙口,新欢镜欲上刀头。此时七夕移弦望,他日双星笑女牛。榜栧歌阑仍秉烛,始知今夜是同舟。
寅恪案:此诗七八两句可与前引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诗“五湖已许办扁舟”及“次日叠前韵再赠”诗“可怜今日与同舟”等句参证。东坡诗云:“他年欲识吴姬面,秉烛三更对此花。”(见东坡集壹捌“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牧斋此夕正是“对花”之时。而“他日双星笑女牛”,则反用玉溪诗“当时七夕笑牵牛”(见李义山诗集上“马嵬”二首之一)之指天宝十载七月七日为过去时间者,以指崇祯十四年七月七日为未来时间也。
其二云:
五茸媒雉即鸳鸯,桦烛金炉一水香。自有青天如碧海,更教银汉作红墙。当风弱柳临妆镜,罨水新荷照画堂。从此双栖惟海燕,再无消息报王昌。
寅恪案:三四两句遵王已引其古典,至其今典,则第叁句可与牧斋永遇乐“十六夜有感,再次前韵”词“嫦娥孤另”,而第肆句可与此词“银汉红墙”及河东君次韵答牧翁冬日泛舟诗“莫为卢家怨银汉”等参证,第伍句可与牧斋冬日泛舟诗“每临青镜憎红粉”及河东答诗“春前柳欲窥青眼”等参证,第柒句可与牧斋永遇乐词“单栖海燕”、第捌句可与此词“谁与王昌说”及牧斋答河东君初赠诗“但似王昌消息好”并河东君春日我闻室作“画堂消息何人晓”等相参证也。
其三云:
忘忧别馆是侬家,乌榜牙樯路不赊。柳色浓于九华殿,莺声娇傍七香车。朱颜的的明朝日,锦障重重暗晚霞。十丈芙蓉俱并蒂,为君开作合昏花。
寅恪案:第柒句可与牧斋寒夕文宴诗“诗里芙蓉亦并头”及句下自注“河东君新赋并头莲诗”之语参证,前论文宴诗时已详考之,不必多赘。但有可笑者,韩退之诗有“太华山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见全唐诗第伍函韩愈叁“古意”),牧斋“十丈”之出处应与昌黎诗有关。蒲松龄为清初人,当亦熏习于钱柳时代之风尚,其所作聊斋志异深鄙妇人之大足,往往用“莲船盈尺”之辞以形容之。河东君平生最自负其纤足,前已述及,牧斋此句无乃唐突“输面一金钱”之西施耶?一笑!
其四云:
朱鸟光连河汉深,鹊桥先为架秋阴。银缸照壁还双影,张蜡交花总一心。地久天长频致语,鸾歌凤舞并知音。人间若问章台事,钿合分明抵万金。
寅恪案:第叁句可与河东君上元夜次韵牧翁诗“银缸当夕为君圆”参证,第肆句可与牧斋庚辰除夜守岁诗“烛花依约恋红妆”及上元夜示河东君诗“烛花如月向人圆”等参证,第陆句可与牧斋寒夕文宴诗“鹤引遥空凤下楼”参证。又有可注意者,据程偈庵再赠河东君诗“弹丝吹竹吟偏好”及牧斋后来崇祯十五年壬午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见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第肆首“流水解翻筵上曲”、“歌罢穿花度好音”,并顾云美河东君传云“越舞吴歌,族举递奏。香签玉台,更迭唱和”,可证河东君能诗词外,复擅歌舞,故牧斋此茸城合欢诗第肆首第陆句“鸾歌凤舞并知音”之句,实兼歌舞诗词两事言之。合此双绝,其在当时应推独步也。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催妆词四首”云:
养鹤坡前乌鹊过,云间天上不争多。较他织女还侥幸,(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侥”作“傒”。)月策生时早渡河。
鹊驾鸾车报早秋,盈盈一水有谁留。妆成莫待双蛾画,新月新眉总似钩。
鹑火舒光照画屏,银河倒转渡青冥。从今不用看牛女,朱鸟窗前侯柳星。
宝架牙签压画轮,笔床砚匣动随身。玉台自有催妆句,花烛筵前与细论。
寅恪案:此题第壹首第贰句牧斋易“人间天上”为“云间天上”者,以鹤坡在华亭之故,遵王注中已引其出处矣。第肆首第贰句可与牧斋有美诗“翠羽笔床悬”参证。总而言之,“合欢”“催妆”两题既与前此诸诗有密切关系,则其所用材料重复因袭,自难避免,故不必更多援引。读者取钱柳在此时期以前作品参绎之,当于文心辞旨贯通印证之妙,有所悟发也。
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宗伯赋前七夕诗,嘱诸词人和之。”今所见东山酬和集载录和前七夕诗即合欢诗者凡十五人,共诗二十五首,和催妆词者凡三人,共诗十首。前论列朝诗集所选沈德符诗中亦有和合欢诗之什,未附于诸人和诗之内,当是后来补作未及刊入者。其他十八人之和诗或尚不止三十五首之数,疑牧斋编刊东山酬和集时有所评定去取也。兹以原书俱在,不烦详论,唯择录和作中诗句之饶有兴趣者略言之。至林云凤之诗及其事迹,前已详及,故不再赘。
第7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