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书“楼西小瀑”条云:
返乎竹浪(居),而道闇适自城中归蝶庵。亟来晤,相见恨晚。抗言往昔,谈谐间发,极尔清欢,夜分乃歇。
同书“白龙潭”条云:
(四月)廿八日早起即问白龙潭,邦玉谓草深竹密,宜俟露曦。乃先走蝶庵,访道闇。蝶庵者,道闇藏修精舍,径在绿香亭外。沿溪得小山口,绿阴沉沉,编荆即是。秀竹千竿,掩映山阁。历磴连呼,衡门始豁。升堂坐定,寂如夜中,仰看屋梁,大字凡四:“读书谈道”。心胸若披,乐哉斯人,饮水当饱。
同书卷末载崇祯十年丁丑小寒日勾甬万泰跋略云:
自邦玉氏诛茅结庐,一时名流多乐与之游,而人始知有横山。会同人江子道闇挈妻子读书其中,因得偕陆子文虎(彪)策杖从之。
可知江道闇为杭州名士无疑,而马氏游记关于蝶庵之叙述,尤可与钱诗相印证也。至马万二氏所言之邦玉,或即作“横山草堂记”之江元祚。但牧斋此次游横山之诗什不及邦玉之名与其园林之胜,殊不可解,今亦未悉其本末并与道闇之关系,当再详检。
光绪修杭州府志叁叁名胜门“西溪探梅”条云:
由松木场入古荡溪,溪流浅狭,不容巨舟。自古荡而西至于留下,并称西溪。曲水周环,群山四绕,名园古刹,前后踵接,又多芦汀沙漵,重重隔断,略彴通行,有舆马不能至者。其地宜稻宜蔬宜竹,而独盛于梅花,盖居民以为业,种梅处不事杂植,且勤加修护,本极大而有致。又多临水,早春时沿溪泛舟而入,弥漫如香雪海。
沈德潜等辑西湖志纂壹叁“西溪胜迹”云:
西溪溪流深曲,受余杭南湖之浸,横山环之,凡三十六里。
牧斋留滞杭州时间几达一月之久,其踪迹似未越出西溪横山之区域,号为赏花,实则怀人,于无可奈何之际,当亦寻访名胜,愁对隐沦。凡此诸人诸地,并不能惊破其罗浮酣梦也。
钱氏此次之游杭州,共得诗九首,直接及间接有关于梅花者凡六首,其中二首一为当地寺僧、一为当地官吏而作,可不计外,余四首实皆为河东君而赋也。观梅之举本约河东君同行,河东君既不偕游,于是牧斋独对梅花,远怀美人,即景生情,故此四首咏梅之作悉是河东君之写真矣。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西溪永兴寺看绿蕚梅有怀”(寅恪案:初学集壹捌此题下多“梅二株蟉虬可爱,是冯祭酒手植”十三字)云:
略彴缘溪一径斜,寒梅偏占老僧家。共怜祭酒风流在,未惜看花道路赊。绕树繁英团小阁,回舟玉雪漾晴沙。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妆蕚绿华。
河东“次韵永兴看梅见怀之作”云:
乡愁春思两攲斜,那得看梅不忆家。折赠可怜疏影好,低回应惜薄寒赊。穿帘小朵亭亭雪,瀁月流光细细沙。欲向此中为阁道,与君坐卧领芳华。
寅恪案:西湖志纂壹叁西溪胜迹门“永兴寺”条引西湖梵隐志(参光绪修杭州府志叁伍寺观贰“永兴寺”条)云:“明万历初冯梦桢太史延僧真麟新之,手植绿蕚梅二本,题其堂曰二雪。”然则杭州之梅花以西溪永兴寺冯具区所植之绿蕚梅为最有名,牧斋此次游杭州看梅历时颇久,而多在西溪者即由于此,何况汪然明别墅亦在此间。赏今日梅花之盛放,忆昔时美人之旧游,对景生情,更足增其诗兴也。
夫古来赋咏梅花之篇什甚多,其以梅花比美人者亦复不少。牧斋博学能诗,凡所吟咏,用事皆适切不泛,辞意往往双关,读者若不察及此端,则于欣赏其诗幽美之处尚有所不足也。
上录七律所用故实,初视之亦颇平常,不过龙城录赵师雄罗浮梦事并苏子瞻和杨公济梅花诗(见东坡集壹捌“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十首”及“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及高季迪“梅花诗”(见高启青丘集壹伍“梅花”七律九首之一)等出处耳。但细绎之,则龙城录中云“赵师雄于松林间见一女人,淡妆素服。”(寅恪案:今所见龙城录诸本皆作“女人”,惟佩文斋增补阴氏韵府群玉拾灰韵“梅”下引龙城录,“女人”作“美人”。疑阴氏所见本作“美人”也。)及高诗“月明林下美人来”之句,皆以昔时“美人”两字之古典确指今日河东君之专名,其精当不移有如此者。
又前论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诗“莫为朱颜叹白头”句引顾公夑消夏闲记等书,足证河东君皮肤之白。永兴寺冯开之所植之双梅乃绿蕚梅,故署其堂曰二雪。凡梅之白花者,其蕚色绿。范成大范村梅谱“绿蕚梅”条(见涵芬楼本说郛柒拾并参博古斋影印百川学海本)云:“绿蕚梅,凡梅花跗蒂皆绛紫色,惟此纯绿,枝梗亦青,特为清高。好事者比之九嶷仙人蕚绿华。京师艮岳有蕚绿华堂,其下专植此本,人间亦不多有,为时所贵重。”故牧斋取此眼前相对之白梅以比远隔他乡美人之颜色,已甚适切,复借永兴寺之绿蕚梅以譬真诰中神女之蕚绿华(见真诰壹运象篇第壹蕚绿华诗),即河东君,尤为词旨关联、今古贯通。牧斋此诗“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妆蕚绿华”两句,可谓佳语妙绝天下矣。
第6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