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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寅恪案:卧子自注云“去年在幽州也”,盖卧子崇祯六年癸酉岁暮在北京候次年会试,此时颇多绮句,皆怀念河东君之作,第叁章已论及之。此诗之前为“腊日暖甚,过舒章园亭,观诸艳作,并谈游冶”二首,此诗后为“乙亥元日”,然则卧子“早梅”一律当作于崇祯七年十二月立春之后、除夕之前,正与牧斋崇祯十三年庚辰冬作此诗之时节相应合。卧子诗云“念尔凌寒难独立,莫辞冰雪更追攀”,牧斋早梅之句及耐寒之语,疑俱与之有关。卧子陈李唱和集及属玉堂集久已刊布,谅牧斋当日必早见及,故用其“新柳”“早梅”两诗以为今典,不仅写景写物,亦兼言情言事,此非高才不能为之,即有高才,而不知实事者,复不能为之也。幸得高才知实事而能赋咏之矣,然数百年之后,大九州之间,真能通解其旨意者更复有几人哉?更复有几人哉?
“从此风光长九十,莫将花月等闲看”,谓立春至立夏共九十日,皆为阳春,不可等闲放过。汤玉茗云:“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牧斋于此非独取以慰人,并用以自警矣。
抑更有可论者。崇祯十三年庚辰之冬河东君年二十三,牧斋年五十九,卧子年三十三,依当日社会一般观念,河东君或尚可称盛年,然已稍有美人迟暮之感,卧子正在壮岁,牧斋则垂垂老矣。庚辰后五年为顺治二年乙酉,明南都倾覆,河东君年二十八,牧斋年六十四,河东君虽愿与牧斋同死,而牧斋谢不能。庚辰后六年为顺治三年丙戊,卧子殉国死,年三十九,河东君年二十九。庚辰后八年为顺治五年戊子,牧斋年六十七,河东君年三十一,牧斋以黄毓祺案当死,而河东君救之,使不死。庚辰后二十四年为康熙三年甲辰,牧斋年八十三,河东君年四十七,两人先后同死。由是言之,河东君适牧斋,可死于河东君年二十九或三十一之时,然俱未得死;河东君若适卧子,则年二十九岁时当与卧子俱死,或亦如救牧斋之例能使卧子不死。但此为不可知者也。呜呼!因缘之离合,年命之修短,错综变化,匪可前料,属得属失,甚不易言。河东君之才学智侠既已卓越于当时,自可流传于后世,至于修短离合,其得失之间盖亦末而无足论矣。因恐世俗斤斤于此,故取三人之关于此点者综合排比之,以供参究。寅恪昔撰王观堂先生挽诗云:“但就贤愚判死生,未应修短论优劣。”意旨可与论河东君事相证发也。
东山酬和集壹牧翁“除夕山庄探梅,口占报河东君”云:
数日西山踏早梅,东风昨夜斩新开。停车未许倾杯酒,走马先须报镜台。冷蕊正宜帘阁笑,繁花还仗剪刀催。衫裆携得寒香在,飘瞥从君嗅一回。
牧翁“庚辰除夜偕河东君守岁我闻室中”云:
除夜无如此夜良,合尊促席饯流光。深深帘幕残年火,小小房栊满院香。雪色霏微侵白发,烛花依约恋红妆。知君守岁多佳思,欲进椒花颂几行。
河东君“除夕次韵”云:
合尊饯岁羡辰良,绮席罗帷罨曙光。小院围炉如白昼,两人隐几自焚香。萦窗急雪催残漏,照室华灯促艳妆。明日珠帘侵晓卷,鸳鸯罗列已成行。
牧翁“辛巳元日雪后与河东君订春游之约”(寅恪案:初学集此题止作“辛巳元日”。)云:
新年转自惜年芳,茗碗薫炉殢曲房。雪里白头看鬓发,风前翠袖见容光。官梅一树催人老,宫柳三眠引我狂。西碛蓝舆南浦棹,春来只为两人忙。
河东君“元日次韵”云:
旧芜新叶报芬芳,彩凤和鸾戏紫房。已觉绮窗回淑气,还凭青镜绾流光。参差旅鬓从花妒,错莫春风为柳狂。料理香车并画楫,翻莺度燕信他忙。
牧翁“新正二日偕河东君过拂水山庄,梅花半开,春条乍放,喜而有作”云:
东风吹水碧于苔,柳靥梅魂取次回。为有香车今日到,尽教玉笛一时催。万条绰约和腰瘦,数朵芳华约鬓来。最是春人爱春节,咏花攀树故徘徊。
河东君“次韵”(寅恪案:初学集未载此首。)云:
山庄水色变轻苔,并骑轻看万树回。容鬓差池梅欲笑,韶光约略柳先催。丝长偏待春风惜,香暗真疑夜月来。又是度江花寂寂,酒旗歌板首频回。
寅恪案:初学集壹贰“山庄八景诗”八首之七“梅圃溪堂”序云:“秋水阁之后,老梅数十株,古干虬缪,香雪浮动。今筑堂以临之。”又有学集肆柒“书梅花百咏后”云:“墓田丙舍,老梅数十株。”可见拂水山庄梅花之盛。牧斋于崇祯十三年除夕特先往拂水山庄探梅,其实乃为二日后即崇祯十四年正月初二日偕河东君同游之准备工作,自是属于接待新人之范围,但亦疑有与旧人如宠妾王氏之流有关之陈设等类,不欲使河东君见之“不顺眼”,早为除去。或更有他故,为河东君所不愿者,非预先措置不可,如拂水山庄本为钱氏丙舍,新正之月岂有至先茔所在而不拜谒之理?牧斋之拜谒先茔,若河东君置身其间,颇为尴尬:不拜则为失礼,同拜则有已适钱氏之嫌。故牧斋所以先二日独至拂水之主要目的,必为己身可先拜墓,则偕河东君再往时可以不拜,以免其进退维谷之困难。(可参有学集诗注玖红豆集“[顺治十五年戊戌]孟冬十六日偕河东君夫人自芙蓉庄泛舟拂水,瞻拜先茔,将有事修葺,感叹有赠,效坡公上巳之作,词无伦次”七古。)盖河东君当时与牧斋之关系究将如何,其心中犹豫未决。玩味所赋“春日我闻室作”一诗中“珍重君家兰桂室”之句,则此际尚不欲竟作钱家之莫愁,亦可推知,否则区区探知梅花消息,遣一僮应如索绹者即可胜任,不必躬亲察勘也。又牧斋辛巳元日诗题,初学集删去“与河东君订春游之约”九字,则与“新正二日偕河东君过拂水山庄”即前一日所“订春游之约”失去联系。推测牧斋所以删去订约之语,未必以题语冗长之故,颇疑河东君初不欲往,后经牧斋从臾,勉强成行,若着“春游之约”一语则过于明显。似此心理之分析,或不免坠入论诗家野狐禅之讥,推测不当,亦可借此使今之读诗者一探曹洞中之理窟,未可谓为失计也。然昔人诗题之烦简殊有用意,纵令牧斋拂水山庄探梅诗“停车未许倾杯酒,走马先须报镜台”下句自是此行之主旨,上句谓到山庄不敢多留,即归报讯,所以表示其催劝河东君往游之意,殊可怜,又可笑也。“衫裆携得寒香在,飘瞥从君嗅一回”亦写当时之实况,盖牧斋此行必摘梅以示河东君,借是力劝其一往也。此首未载河东君和作,当非原有和章而后删去者,岂因无酬答之必要,遂置之未和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