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刘宗周集选录>第8章
第一义说
朱夫子答梁文叔书曰:“近看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此是第一义。若于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圣贤,便无一毫人欲之私做得病痛。若信不及,孟子又说个第二节工夫,又只引成覸、颜渊、公明仪三段说话,教人如此发愤,勇猛向前,日用之间,不得存留一毫人欲之私在这里,此外更无别法。”此朱子晚年见道语也。学者须占定第一义做工夫,方是有本领学问,此后自然歇手不得。如人行路,起脚便是长安道,不患不到京师。然性善、尧舜人人具有,学者何故一向看不透、信不及?正为一点灵光都放在人欲之私上,直是十分看透,遂将本来面目尽成埋没,骤而语之以尧舜,不觉惊天动地,却从何处下手来?
学者只是克去人欲之私。欲克去人欲之私,且就灵光初放处讨分晓。果认得是人欲之私,便即(时)【是】克了。阳明先生致良知三字,正要此处用也。孟子他日又说个“道二,仁与不仁”,不为尧舜,则为桀纣,中间更无一发可容混处。学者上之不敢为尧舜,下之不屑为桀纣,却于两下中择个中庸自便之途,以为至当,岂知此身早已落桀纣一途乎!故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学者惟有中立病难医,凡一切悠悠忽忽、不激不昂、漫无长进者,皆是看来全是一团人欲之私,自封自固,牢不可破。今既捉住病根,便合信手下药。学者从成覸、颜渊、公明仪说话激发不起,且急推向桀纣一路上,果能自供自认否?若供认时,便是瞑眩时。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正为此等人说法。倘下之苟不为桀纣,上之又安得不为尧舜?
求放心说
程子曰:“心要在腔子里。”此本孟子求放心而言。然则人心果有时放外耶?即放外,果在何处?因读《孟子》上文云“仁,人心也”,乃知心有不仁时便是放,所谓旷安宅而不居也。故阳明先生曰:“程子所谓腔子,亦只是天理。”至哉言乎!程子又曰:“吾学虽有所授,然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认出来。”夫既从自家体认而出,则非由名相凑泊可知。凡仁与义,皆天理之名相,而不可即以名相为天理,谓其不属自家故也。试问学者何处是自家一路?须切己反观,推究到至隐至微处,方有着落。此中无一切名相,亦并无声臭可窥,只是维玄维默而已。虽维玄维默,而实无一物不体备其中,所谓天也。故理曰天理,才着人力,便落他家。一属他家,便无归宿。仔细检点,或以思维放,或以卜度放,或以安排放,或以知故放,或以虚空放。只此心动一下,便是放。所放甚微,而人欲从此而横流,其究甚大。盖此心既离,自家便有无所不至者。心斋云:“凡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见便是妄。”既无所向,又无所见,便是无极而太极。无极而太极,即自家真底蕴处。学者只向自家寻底蕴,常做体认工夫,放亦只放在这里,求亦只求在这里,岂不至易?岂不至简?故求放心三字,是学人单题口诀。下士得之为入道之门,上根得之即达天之路。
静坐说
人生终日扰扰,一着归根复命处,乃在向晦时,即天地万物不外此理。于此可悟,学问宗旨只是主静也。此处工夫,最难下手,姑为学者设方便法,且教之静坐。日用之间,除应事接物外,苟有余刻,且静坐。坐间本无一切事,即以无事付之。既无一切事,亦无一切心。无心之心,正是本心。瞥起则放下,粘滞则扫除,只与之常惺惺可也。此时伎俩,不合眼,不掩耳,不趺跏,不数息,不参话头,只在寻常日用中。有时倦则起,有时感则应,行住坐卧,都作坐观。食息起居,都作静会。昔人所谓勿忘勿助间,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真消息也。故程子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善学云者,只此是求放心亲切工夫。从此入门,即从此究竟,非徒小小方便而已。会得时立地圣域,不会得时终身只是狂驰子,更无别法可入。不会静坐,且学坐而已。学坐不成,更论甚学?坐如尸,坐时习。学者且从整齐严肃入,渐进于自然。《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又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读书说
朱夫子尝言:“学者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如是三五年,必有进步可观。”今当取以为法。然除却静坐工夫,亦无以为读书地,则其实亦非有两程候也。学者诚于静坐得力时,徐取古人书读之,便觉古人真在目前,一切引翼提撕匡救之法,皆能一一得之于我,而其为读书之益,有不待言者矣。昔贤诗云:“万径千蹊吾道害,四书六籍圣贤心。”学者欲窥圣贤之心,遵吾道之正,舍《四书》、六籍无由。夫圣贤之心,即吾心也。善读书者,第求之吾心而已矣。舍吾心而求圣贤之心,即千言万语,无有是处。阳明先生不喜人读书,令学者直证本心,正为不善读书者,舍吾心而求圣贤之心,一似沿门持钵,无益贫儿,非谓读书果可废也。先生又谓:博学只是学此理,审问只是问此理,慎思只是思此理,明辨只是辨此理,笃行只是行此理。而曰心即理也。若是乎此心此理之难明,而必假途于学问思辨,则又将何以学之问之、思之辨之而且行之乎?曰:古人诏我矣。读书一事,非其导师乎?即世有不善读书者,舍吾心而求圣贤之心,一似沿门持钵。苟持钵而有得也,亦何惜不为贫儿?昔人云: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即觉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彼求之见闻者犹然,况有进于此者乎?唯为举业而读书,不免病道。然有志之士卒不能舎此以用世,何可废也?吾更恶夫业举子而不读书者。
应事说
学者静中既得力,又有一段读书之功,自然遇事能应。若静存不得力,所读之书又只是章句而已,则且教之就事上磨练去。自寻常衣饮以外,感应酬酢,莫非事也。其间千变万化,不可端倪,而一一取裁于心,如权度之待物。然权度虽在我,而轻重长短之形仍听之于物,我无与焉。所以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故事无大小,皆有理存。劈头判个是与非,见得是处断然如此,虽鬼神不避。见得非处断然不如此,虽千驷万钟不回。又于其中条分缕析,铢铢两两,辨个是中之非、非中之是,似是之非、似非之是,从此下手,沛然不疑,所行动有成绩。又凡事有先着,当图难于易,为大于细。有要着,一着胜人千万着。失此不着,满盘败局。又有先后着,如低棋,以后着为先着,多是见小欲速之病。又有了着,恐事至八九分便放手,终成决裂也。盖见得是非后,又当计成败如此,方是有用学问。世有学人,居恒谈道理井井,才与言世务便疏,试之以事,或一筹莫展。此疏与拙,正是此心受病处,非关才具。谚云:“经一跌,长一识。”且须熟察此心受病之原果在何处,因痛与之克治去,从此再不犯跌,庶有长进。学者遇事不能应,只有练心法,更无练事法。练心之法,大要只是胸中无一事而已。无一事,乃能事事,便是主静工夫得力处。又曰:“多事不如少事,省事不如无事。”
处人说
应事接物,相为表里。学者于天下不能遗一事,便于天下不能遗一人。自有生以后,此身已属父母。及其稍长,便有兄弟与之比肩。长而有室,又有妻子与之室家。至于食毛践土,君臣之义,无所不在。惟朋友联合于稠人广众之中,似属疏阔,而人生实赖以有觉。合之称五伦,人道之经纶,管于此矣。然父子其本也,人能孝于亲,未有不忠于君与友于兄弟者,信于朋友者,宜于室家者。夫妇一伦,尤为化原。古来大圣贤,多从此处发轫来,故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盖居室之间,其事最微渺而易忽,其恶为淫僻。学者从此关打过,便是真道德、真性命、真学问文章。不然,只是伪也。自有五伦,而举天下之人皆经纬联络其中,一尽一切尽,一亏一切亏。第一要时时体认出天地万物一体气象,即遇恶人之见横逆之来,果能作如是观否,彼固一体中人耳,才有丝毫隔绝,便是断灭性种。至于知之之明与处之之当,皆一体中自然作用,非关权术。人第欲以术胜之,未有不堕其彀中者。然此际极合理会。陆象山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无可做工夫。”要知做工夫处果是何事,若不知此事,只理会个人情事变,仍不是工夫。学者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