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嘉桂岭,三回五次供应巡察官兵,所费已多,渐渐匮竭起来。李公主慌了,唤苻雄进来商议道:“巡山官军,一回多似一回,我的供应,一回短似一回,今后若一不能供应,则前功尽弃!舅父怎么计策出些金银来,方不至临期束手。”
苻雄道:“有是有个冉求让我、管子服我的一个计策,只怕公主不肯行。”公主道:“除了反叛两字,一遵舅命!”苻雄道:“我这计策,有得银两之实,却无反叛之名,又至公至当!”公主道;“有这般妙策,舅父快快说来。”苻雄叠着两指头说将出来,不知真个能“足民夸泗水,煮海富齐邦”否?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髫龄女子,于初立时便孝亲抚众,练将屯田,规模遂如许远大。此是文家提重处。尤妙在归正一段,写得委婉输诚,此是文家存体处。
启轩曰:李公主自是绝顶人品,作者每于李公主,亦必写到绝顶而后止。文字人品,可称双绝。
张竹园曰:缩朒、吴督府,是此书开合关键。看他每回布置,忽出忽没,极细腻、极熨帖中,亦极奇变不测。
浪吟诗黄逢玉中计甘作妾李小鬟招亲
诗曰:
故剑求原借,新诗觅却真。巧将宣室事,翻出凤台春。其一
咳唾皆成玉,能禁恋寸衷。但教谐凤上,那惜星在东。其二
话说李公主被缩朒设计,着人巡察勒索已多,滞渐匮乏,欲苻雄画计。苻雄道:“昔梁山泊人马已多,粮草不敷,分拨小头目,于各处要地开张酒店,见有巨商大贾、贪官污吏往来的,用蒙汗药蒙翻,取他些无碍金银应用,神不知鬼不觉。公主何不学他,也拨些了得的人,到五县要路开张酒店,取些来用用?且取朝廷子民之财,还以供朝廷巡兵之用,岂不是个至公至当么!”公主笑道:“公也未必公,当也未必当。只是事至如此,不得不行了,就烦舅父做来。”苻雄领命,回至寨中,唤集百余员裨将到来,挑选十员能通各处乡音、玲珑精细的,教他分投五县要路作事,每人带熟瑶四名相帮。
苻雄复出宝剑十张,向众裨将道:“公主今年十七岁了,吾观山上并无一个才貌相当,与公主作得配的。尔等可将此剑各持一口到店中,摆设在后堂,探看有人才出众、年岁相若者,便引至剑所,如此如此,既可以知其内才,又能诱他上山。尔等各宜留意,得人为上功,得财次之。”众人领剑各辞下山。
今且不表众人,单表一个姓马的,名唤做阿摩,带了伴当一直来到从化县通省要道上,择个山水俱佳的所在,造起一座酒楼,门外挂个金字招牌,两旁大书一对云:
尘外黄公市云间太白楼
左边设许多肉馅子、牛肉美酒、时新果品、小菜之属,右边设一个柜台。堂中漆椅漆桌,名人字画,摆设极其清雅,殷勤款接来往客人。一时间王孙公子、巨商大贾,辐辏其门。一日,阿摩正坐在柜台里。见一客人坐在马上,年可十五六岁,生得齿白唇红,美如冠玉,背后跟着两个家人,望着店里走来。
阿摩忙起身接至客座,施礼坐下,拱手问道;“相公贵府何处?高姓大名?贵干何处?”少年答道:“小生姓黄,小字逢玉,程乡县人氏。欲往从化探亲,天色已晚,借宝店暂歇一宵,只是造扰不当。”阿摩笑道:“说那里话!相公们肯下顾,小子叨荣多矣。但相公是个斯文人,必好清雅,这厢夜间客人众多,恐怕嘈杂,请相公里边住罢。”逢玉大喜致谢。阿摩随叫伙家将黄相公行李搬进里边来,伙家会意,忙来代黄汉挑了担儿。主仆跟进来一看,另是一所花园,周围栽种许多花果,清阴覆地。左边小小一厅两房,厅上中间挂着一幅陈白沙《浴日亭碑》,左边挂一幅黎瑶石篆字,右边挂一幅林良《林塘春晓图》。中设一香案,案上小小一个沉香架,放着一张宝剑,玉函牙检,龙镶凤饰,辉光夺目。逢玉原是极好剑的人,走近前来细玩一回,不觉赞羡道;“这匣儿真个妆饰得好!”回头见店主立在后边。逢玉指道:“这剑是卖的么?”阿摩道:“不是卖的,是我家公子叫小的拿出来做赏典的。”逢玉道:“是么赏典?”阿摩道:“相公有所不知,我家老爷姓李,是当今户部主事,单生家公子一个,专喜读书做诗,尤喜古剑。近得雌雄两剑,能切铁如泥,公子喜极,欲做首诗,以形其神能,做来做去总做不出一首绝妙的来,公子焦躁,把这张雌剑付于小子持至店中,谓有能做得一首警拔恰当的,即以此剑赏他。”逢玉道;“曾有人做过么?”阿摩道;“有便有几个,总是不遂公子的意。”逢玉道:“小生可做得么?”阿摩道:“只怕相公不会做诗,若会做诗,还要把剑相赠哩!”逢玉大喜,忙叫黄聪取笔砚来。阿摩复止住道:“相公且缓,还有话说。”逢玉道:“还有甚话?”阿摩道:“公子初时,原任人做去,后来有几个没根底的,不知抄袭何人之作,来此混骗,被公子请至家中面试,半日做不出一字来。公子叹息道:‘宝剑须赠与真正才子,这班没字碑只可白看,但鱼目混珠,真才难辨。’故公子又想出个妙法来,做诗必须本店出个韵字面做,做完,真篆草隶随本人所长,面写在素绫上,必须写作俱佳,方准小子送进公子评论。公子取了,然后请至家中,依前再试。如果有南园五子之才,邝露八分之妙,方把这雌剑赠他。相公如要做时,待小子拿出韵来。”逢玉道:“大妙!大妙!”阿摩忙转身捧出一银瓶,高尺许,中放着一双玉箸,后面跟着一个黑小厮,拿着一幅古铜素绫、文房四宝,放在案上,小厮便研墨。阿摩指着银瓶道:“韵在瓶里,是公子定的,相公可自取。”逢玉不慌不忙,把玉箸向瓶中一搅,轻轻夹出一个纸捻儿来,扯开一看是一个“胡”字,回头见案上有一枝秃茅笔,拈起来蘸得饱饱,也不凝思,也不起稿。就于素绫上,效白沙笔法,一挥而就。写得奇气溢目,峭削槎桠,真个:
放而不放。留而不留。得志弗惊,厄而不忧。法而不囿,肆而不流,拙而愈巧,刚而能柔。
又如天马行空,步骤不测,形立势奔,意足奇溢。穆穆熙熙,动妙静得。未知诗意如何,先见惊人笔迹。
阿摩从旁看逢玉使那枝秃笔,就如舞鹤游天、飞鸿戏海一般,喜得眉开眼笑。见写完,笑吟吟向逢玉道:“相公天才,只这笔字便值得万两金子。只是这般草字,小子却认不出来,求相公试念与小子听听。”逢玉高声念道:
匣中宝剑出昆吾,华藻星连宝属镂。
才发玉函飞紫电,年开牙检滚骊珠。
倚来天外邪应绝,挥去城头晋可俘。
世上欲知天下贵,好携霜刀问风胡。
念毕,阿摩鼓掌大笑道:“妙!妙!明日必定要请相公到舍下,与家公子一会了。”随吩咐小厮摆上罗浮春,椰霜饭,玉珧海月,土肉石华,珍奇美味摆满一席。逢玉惊讶道:“何必如此盛设!”阿摩道:“这是家公子吩咐的。凡来此做诗者,俱要这般款待。相公请坐,天气炎热,请开怀畅饮几杯。”逢玉逊谢了一回坐下,宾主二人传杯弄盏,饮到月上花斜,更移漏转。
阿摩忽问道:“不曾问得相公访探何亲?贵亲住居何处?”逢玉道;“是小生姑娘,住在从化南门二十里外荼蘼山下。”阿摩闻言道:“妙!妙!”逢玉道:“为何?”阿摩道;“舍下亦在南门四十里外,明日请相公会了家公子,便从舍下往荼蘼山,半日可到,是个顺路,岂不甚妙!明日抄从小路去,又凉快又近些。”逢玉亦喜,开怀畅饮,直至酩酊方歇。次日起来,吩咐伴当看店,叫一个黑小厮代黄汉挑了担儿,自己同逢玉主仆俱乘了马,便向嘉桂山来。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