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祝道:“太公若要请他,我就代太公一行何如?”思斋大喜道:“如此极好。”庙祝去不多时,引着一个仙姑进庙来,思斋举眼看那仙姑时:
桃花面,鹤翎发,青霜袍,玄琼舄。若若灵飞绶,垂凤采之文;峨峨天真冠,顶夜光之赤。
望而知为异人,即之弥见奇绝。
思斋忙牵贵儿上前,迎接入庙,叙礼坐下。仙姑一眼看定贵儿道:“这位相公可惜是个男人,便不免阴阳混杂。若是个女儿,怕不是个一品夫人。”思斋道:“何以见之?”仙姑道:“面色端严,皮肤香润,发细背圆,身肥肉重,女则极美,男则稍逊。”思斋暗喜,茶罢,贵儿泣拜仙姑道:“家父母被贼剽掳,未知生死存亡,求仙姑一决休咎。”仙姑道:“这个不难。”起身取香五枝,向天祝曰:“天数五,地数五,大衍之数五。三多凶,五多功,五与五合,人在其中。惟尔有神,尚明告侬。”念毕,把香向空一撤,取最远一枝,以指量长短,折为六节,布成一卦,写出四句道:
一夜月明,千山风定。破麦见麸,自得真信。
写毕,付与贵儿道:“此数目下虽吝,久后必吉,不必虑也。但相公明堂微有晦色,不久恐有虚惊。吾再与尔起个数来,看看如何?”如前焚香布卦毕,复写出四句道:
遇惊勿惊,遇忧勿忧。祸兮福倚,吉向凶求。
写毕,仙姑道:“此数兑下乾上,于卦为履,有‘履虎尾不咥人’之象。虽有惊恐,可无虑也。”说毕,起身作别。思斋取一封银子相酬,仙姑笑而不受,摇着麈尾飘然而去。思斋叹羡道:“此真仙姑也!其视世之赎魂设鬼,弄骗愚妇人者,大有径庭矣。”送了回来,就把那封银子赏了庙祝,辞别起程,望老泷进发。正是:
行人自是心如火,兔走乌飞不觉长。
未见贵儿有甚虚惊,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除却带寻一方,其病更无他药可疗。而问卜问仙,虽点缀路途中景况,实陪起被劫一段文字。
野隺道人曰:张俊不可使之再发,再发则成痼疾二语,直送贵儿到三都,平其剧盗。如此医生,庶足当医国手三字。
龙川被劫磜头强招
词曰:
宽得都非海岱,琴江绝异秦中。认真游说帝西东,便是痴人说梦。
坦道锦筵作赋,危机莲幕乘龙。颠颠倒倒写来工,不遇知音可恸。
右调《西江月》
话说贵儿翁媳别了庙祝,离了蓝关,逶迤来到老泷。催船前进,已至龙川,梢公忽喊道:“船漏了!”忙掌拢岸边,塞住漏孔,整了半日方才完好。天色已黑,就歇在龙川关下。其夜,贵儿取仙姑数语,反复思想道:“‘破麦见麸,分梨见子,’自是故事,只是所问非所答!”又把后数想道:“上三句是解劝我的意思,‘吉向凶求’这句怎解?”正想间,忽前船鼎沸起来,急扒起来穿上衣服,推开篷窗看时,见前船喊杀连天,知是船来劫船,忙向外舱大叫道:“将军!贼来了!”盘为连在睡梦里跳起身来,走出船头一看,大叫道:“不好了!梢公快把船拢近岸来,上岸避贼!”梢公装聋作哑,由尔叫唤,他只不应。盘为连走进火舱,把梢公提起来,梢公道:“客人怎么恁般粗鲁!”盘为连道:“贼来了,快与我拢近岸来!”梢公道:“江河上劫船是常有的事,不见尔这客人就恁大惊小怪,装村起来!”盘为连大怒,拔刀在手道:“敢是你们都是贼哩!”
梢公笑道:“客人不要发怒,我拢船便了。”缓缓的唤醒众水手,正待拢船,贼人已一拥上前,跳过船来。盘为连大惊,急率两个健步拔刀死斗,杀退贼人,据住船头。贼人知有准备,胡哨一声,尽用挠钩长枪乱搭乱截将来,两个健步早被挠钩搭住,拖下水去。盘为连奋勇独战,左撩右拨,相拒多时,不提防一箭射来,正中面门,把头一偏,被贼一枪刺中咽喉,扑冬一声落水而死。贵儿翁媳无人拦阻,被贼抢进舱来,一个个缚住,尽提过小船,卷了行李,一帆风望磜头而来。正是:
前度伤心泪未收,又遭豺虎劫孤舟。
茫茫白骨寒山里,一片腥风起暮愁。
贵儿初时被惊得打颤,后来想道:“我张贵儿为着父母而来,死是应该的,怎好带累公姑!必须寻个计策出来救护才好。”左思右想总不得一个善策,忽地想着仙姑数语道:“仙姑明叫奴遇惊勿惊,遇忧勿忧,公姑救不得左右是死,不如拚着一个死,且如此如此,或者说得贼动,救出公姑,暂住其中,看有机会再设计逃走未尝不可。计虽危险,所谓‘吉向凶求’也。”想定主意,悄悄安慰思斋夫妇道:“公公与婆婆切勿惊慌,儿有妙计,保得公姑万无一失。”天色微明,已到贼寨。枪刀密布,剑戟如山,一声炮响,寨门大开,贼兵把擒来人众驱进寨来。贵儿举眼看去,见贼首蓝能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左右列着许多彪形大汉,雄纠纠带剑而立。众人看见,俯伏地下,惊颤不休。贵儿大着胆走进寨来,挺立不跪。
左右大喝一声:“跪下!”贵儿神色自若,全然不睬。蓝能道:“尔这孩子见我如何不跪?”贵儿从容答道:“学生见个巡司典史,他若要学生跪时,学生也就跪他。独见了大王,此膝便轻易跪不得!”蓝能道:“尔藐我不如巡司典史耶?”贵儿道:“正惟不敢藐大王如巡司典史,故不敢以待巡司典史者待大王。”蓝能道:“尔话怎讲?”贵儿道:“学生闻,自古英雄将大有为于天下,必能谦恭下士,敬礼儒生,而后天下贤人攀龙鳞,附风翼,乐为其用,以共成王霸之业。今大王雄踞千里,带甲数十万,非所谓英雄乎?学生钦仰雄风,故不敢为慕势之士趋拜辱王,直欲使王为趋士之王,显名天下也!”蓝能见许多被擒之人跪在地下,狗一般惊做一堆,不敢仰视,贵儿小小年纪独能抗抗而谈,声清词亮,气运神闲,心中大为惊异,因问道:“尔有何能,敢自居贤士?”贵儿道:“皋、夔、稷、契,学生不敢当,至于学问文章,实堪自许。大王若能效齐桓公释管仲之囚,学淮阴侯下左车之拜,使学生大展其才,则运筹帷幄可决胜千里,下笔千言可倚马而待,虽使韩、柳更生,孙、吴复起,学生未肯多让也!”蓝能笑道:“我这里风高放火,月黑杀人,只用得长枪大剑,那咬文嚼字的人只读得几句死书,做几篇圣人贤者的烂时文装虚幌子,我这里却用他不着!今尔鸡肋般身材,弱不胜衣,只可吃饭,有甚用处!”
第3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