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岭南逸史>第37章

第37章

贵儿心中正喜,忽见一老者,头戴箬笠,身穿葛袍,一缕美髯其白如银,由松林里踱将出来。贵儿忙上前深深一揖道:“请问长者,这里就是桃花村么?”老者忙回揖道:“正是,相公何来?”贵儿道:“晚生由惠州来,要到村里寄个信儿与思斋黄太公的。”老者忙问道:“什么信儿?”贵儿道:“他令郎逢玉兄,去年三月住在敝庄一月,起身时,知晚生要到贵县,特托捎书与太公。”老者大喜道:“只老夫便是,不肖子一去不回,又无音信,忧得他母亲卧床不起。兄来得正好,请兄到舍下一叙。”把手一拱道:“休怪,老夫引路。”一同来至草堂,老者大呼道:“快拿茶来!有位相公捎逢玉儿子书信到了。”逢玉母亲沙氏,闻得儿子有书到来,一骨碌扒起床来走出前堂,正要跟问儿子下落,只见贵儿见了沙氏,忍恸不住,走上前来双膝跪下,大哭道:“婆婆收留媳妇则个!”思斋夫妇大惊道:“相公何为如此?”贵儿道:“媳妇张氏,系惠州梅花村人氏。请公婆坐下,容媳妇诉来。”遂把逢玉借宿、法救、结婚,一直诉到被寇焚劫、改妆来寻公姑等情,细细诉完,于身畔取出逢玉作聘的一条织锦程茧献上,扯住沙氏衣裙放声大哭。思斋夫妇接来看了,又惊又喜,忙扶起贵儿道:“既是吾媳妇,请起来更衣相见。”沙氏携贵儿手进至房中,取首饰衣服与贵儿改了妆出来,请公姑上坐,拜见毕,命小青叩见。思斋夫妇见贵儿面如满月,眉分八字,举止端庄,语言温润,不胜大喜道:“真吾媳妇也!且喜媳妇已到家中,保全无事,路途劳顿,且去安息。但事已至此,媳妇须少自排解,勿过悲伤,俟逢玉儿子回来,再着人到火带山探听尔父母,如未被害,即行救取可也。”沙氏吩咐丫环打扫一间房子,与新妇歇息。自此,贵儿问安视膳,极尽妇道,二人大悦。
一夜,思斋起来净手,从贵儿房门经过,闻得贵儿在房中哀泣。次日,密唤小青来问道:“我媳妇夜间哭什么?”小青垂泪道:“奴婢姑娘,痛家太公太婆惨遭奇祸,生死不保,夜夜涕泣,非独昨夜也。特恐太公知之,或生忧愁,故此不敢明哭耳。”思斋闻言,愀然不乐,来与沙氏商量道:“媳妇每见尔我欢天喜地,我只道他听吾言语,放下苦情,谁知背着尔我夜夜偷泣,人有多大精神,经得如此悲切!尔须叫他出来,待吾劝解他一番。”沙氏遂来房里,挽了贵儿出来。思斋道:“媳妇,尔须节哀顺变,再等吾儿数日,若又不回,为父着人到从化取他回来,更着人到火带打听亲翁吉凶,务必体访个实信回来与尔知道。若夜夜悲啼,甚非为父所望,尔宜戒之!”贵儿道:“媳妇没有悲啼,公公勿忧。”思斋见媳妇贤达,心中愈觉不忍,日日倚着柴门,眼盼盼的翘望逢玉。真个:
倚门倚闾,陟岵陟屺。
一日,侵晨起来,见个慈乌在门前树上呀呀的噪。思斋占个课儿,大喜道:“吾儿今日必回!”旁午时候,戴上箬笠,步至村口,等了一会。忽见一个大汉,把草笠掀在背脊上,跨着一口腰刀,袒着胸脯,雄纠纠的走进村口来,背后两个大汉背着两个大包袱,走得汗流浃背。见了思斋,把手一举道:“借问前辈,这里到桃花村还有多少路程?”思斋道:“前面就是。”大汉大喜道:“好了,寻着了!”思斋见他三人来得异常,暗暗惊讶,因拱手道:“三位到桃花村有何公干?”大汉道:“卑末奉姑爷、公主将令,送家书与太公太婆的。”思斋道:“哪个姑爷、公主?桃花村恐没有此人。”那汉道:“是逢玉黄姑爷的思斋黄太公,姑爷现开有路程乡贯,那得没有!”思斋闻言大惊道:“然则三位从梅花村来的么?”那汉道:“不是,卑末是从嘉桂岭来。”思斋愈觉惊讶。那汉见思斋只管盘问,因问道:“前辈可识黄太公么?”思斋道:“只老夫便是。”那汉闻言大喜,忙跪下叩头,思斋急扶起,引至草堂。那汉除下草笠腰刀,请思斋上坐叩见,思斋不肯,三个一齐跪下,磕了头起来,垂手立在一边,躬身禀道:“末将盘为连,奉姑爷、公主将令,赍书到来,奉候太公太婆,就令末将住在府上,俟姑爷回来,一同奉迎车驾到嘉桂岭供养。”说毕,把包袱打开,取逢玉并李公主书奉上。
思斋忙开来看了,满面愁容,吩咐小厮看茶,拿书走进后堂来,与沙氏商量道:“这个畜生,又走在嘉桂岭招了李公主!媳妇闻之,气恼起来,如何是好?”沙氏道:“李公主是甚么样人?”思斋道:“是嘉桂山瑶王李刚之女,刚死无嗣,众将立之为王,万历十九年归降朝廷,封金花公主,有众二十万,勇将百余员。彼亦有与尔,要俟逢玉往德庆访了姑娘回来,请尔我邀同张亲翁一门搬至嘉桂供养,先使一个将官赍甘旨银二百、大红缎寿衣二袭到来。来意虽美,只是媳妇遭此大难,千辛万苦寻到我家,夫妇尚未会面,忽闻此信,宁不气杀!”沙氏闻言,亦愀然不乐。却早被贵儿听见,笑容可掬的走上前来道:“闻黄郎有书到来,求公公把与媳妇一看。”思斋见贵儿来索书看,不可不与,因叹口气道:“不肖畜生,前已误了媳妇,今又胡行乱做!媳妇,尔看我夫妇之面,不要气他罢!”遂把书递与,贵儿看了大喜道:“公公,媳妇之仇有报矣!”思斋忙问道:“如何见得?”贵儿道:“火带山贼与南岭、磜头诸贼,相为犄角,凶悍异常,执官吏,攻乡保,齮龁坟墓,系累子女,屠戮人民,暴骸薮泽。凡百姓被擒至寨,用索贯其鼻,穿其踵,倒悬在梁上,迫其写书与家人亲戚,备银来赎,送了千金又要万金。故此人一被擒,莫想得生。家父母年将七十,那里经得恁般磨折?一到火带,其死必矣!欲报父母之仇,非有强兵勇将不可。黄郎虽文武全才,其如无尺寸柄奈何?此媳妇之所深忧也。今幸李公主有如此之兵,有如此之将,又与黄郎情投意密,若托黄郎求之,彼必不惜兴一旅之师,为媳妇诛此残贼也!但得黄郎早些求他为妙。早则父母尸骸或犹可得,迟则白骨满山,恐无可认处耳!”说毕泣下。思斋大喜道:“媳妇有如此雅量,又有如此见识,为父不及也!且媳妇有此孝思,神天必相佑助,亲翁亲母,必不至与诸难人同尽,愿媳妇勿虑。逢玉四月往大绀,为父计之,约七八月间必然到得家中。既到家中,即命复往嘉桂请兵。谅在十月内外,必然破得火带,救得亲翁,媳妇宽心。”贵儿泣诺。思斋忙吩咐治酒,款待差官,出来收进礼物,安顿盘把总三个。谁知逢玉已被梅小姐招在天马,后面又生出许多事故,竟不能回,看看数将几终,岁且更始,融风布序,急景凋年,而逢玉音信竟杳然。贵儿愁得渐渐玉容消瘦,心乱如麻,又恐公姑忧虑着他,怕老年人生出病束,不是耍处,外面佯为欢笑以安公姑之心,至夜辄伏枕上流涕,泪痛所积,衾枕皆丹。悲痛到无可如何,辄寄诸吟咏,以写其悲情,所作皆悲酸惨绝,如猿啼鹤唳,不堪入耳。不能悉录,今录其一,以见其余:
角枕宵长梦不成,羞翻旧史说缇萦。身终病后哀歌短,家为咏悲叹为荣。
孤月透帘寒有影,悲风到地壮无声。恨深入骨殊难报,血泪潸潸暗自倾。
冬尽春回,木旺生火,久郁之人,忽变成个心痛的病。初时还觉忍得住,到后渐渐难忍,日夜呻吟。思斋夫妇大惊,急忙延医调治,所用不外竹黄、川贝、连翘、牛旁,药不对病,渐渐沉重。一日,晨起净手,忽大叫一声:“痛杀我也!”昏晕在地。
未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离散之余,只有投桃花村一着,然妙有盘将军一信,急急生出下文。不然,文字便难转身矣。
野隺道人曰:醉园极不许这回文字,愚谓此回文字,其细腻熨帖直臻绝顶。看他写李公主之恨天马、痛逢玉,便至愤绝,便至放声大哭,是公主家身份。贵儿之恨火带、痛父母,只是偷泣,只是郁闷,是媳妇家身份。至于秋谷之望逢玉,不异思斋之望逢玉,而却各有分数,各有口角。文字至此,真毫发无遗憾矣,尚何议哉?
悲分散千里寻儿话团圆断肠问卜
诗曰:
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
死生哀乐两相弃,是非得失付闲人!
话说贵儿因逢玉不回,心中着急,欲求公姑依着李公主来信,竟到嘉桂山相求,又怕公姑年老,跋涉不易。公姑不往,黄郎不回,挨延日久,又怕父母骸骨不可保。想到此处,就如蚂蚁缘着热锅般,左不是右不是,忧愁伤心,思虑气结,竟生出一个心痛病来。晨起净手,大叫一声,昏倒在地,牙关紧闭,手足逆冷。思斋夫妇急来抱住,乱呼乱叫了一回,方才渐渐苏醒。思斋忙叫沙氏与小青扶回床上,自己如飞到西村,延了个有名的儒医,姓张,单唤一个俊字,到来看视。尔道那儒医生得如何?但见:
身材短小,体貌清奇。不履不衫,无拘无束。满肚子,都是千子靴妖;一揸把,无非青龙白虎。
兴到时,拖泥带水,也学做文做诗;赌赢了,抹嘴捋须,便去食酒食肉。
自是逍遥任意人间士,宁非富贵浑忘地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