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军师复姓诸葛,名同,越城人氏。广有机谋,深通术数,又有妖法。梅英聘为军师,几番大败官军,都是他的谋略。今夜下山来,与梅英姐弟施礼坐下。梅英道:“军师来得正好,今天外面走进一个娃儿来,被孤家杀败赶至土山,不知他用甚法术,弄出大水来护住土山,进去拿他不得,烦军师大施法力,破了他的法,待孤家拿来与小头目报仇。”军师道:“不才正为着此事而来。前头我占个课儿,这个郎君与小姐有婚姻之数,不可伤他。”梅英道:“若不拿来,恐怕他用甚法术儿遁了去。”军师道:“他若有遁法,走多时了!”梅英道;“若论才貌年纪,真足为孤姐之匹,但须破了他法儿,方得他出来说话。”军师沉吟了一会问道;“他可有同伴么?”梅英道;“早间拿获两个仆人。”军师道:“今在那里?”梅小姐道:“奴带在这里。”军师忙顾左右唤进来跪下,问道:“尔姓甚名准?尔的主子何处人氏?”黄汉答道;“小人相公姓黄名逢玉,程乡人氏。小人名黄汉。”军师道;“我欲放尔去见尔主子,尔肯去么?”黄汉道:“大王若肯放小人去见相公,小人怎敢不去!”
军师道:“尔的主子用法遮住。尔怎样去见得他?”黄汉道:“我相公的法,人看他里面不见,他却看得外面人见。大王着肯放小人去,小人到了那边,相公看见必然收法。”军师大喜道:“既如此,我有一事与尔商量。”因指着小姐道:“我这小姐今年一十七岁,貌是尔看见的,还有数般上天下地都寻不出来的武艺,我这罗旁整一整万的英雄都要让他,真是个好对头。我起个数儿,该与尔主人作配,就烦尔为媒,尔若说得尔主人从了这头亲事,不但无丧身之祸,就有一套大大富贵哩!”黄汉叩头道:“小人就去说。”待至天明,梅英叫左右引黄汉二人至山下一看,盖天也似一片波涛,涌立如壁。黄汉对着大水放声大哭。
时逢玉坐在祠内,一会见兵士不上来,知法灵验。杀了半日,又不曾食,身子觉得困极了,取块石头做了枕,大着胆放翻身子,且睡一时。醒来想道;“他们虽上不来,我怎样出得去呢?”正在那里思想,忽听见哭声。侧耳细听似黄汉声音,遂跳起来,立在山嘴一望,果是他两个。低头想了一想道:“这个法儿终非了局,不如收了法,唤他两个上来商量,再作计议。”遂依法收了。黄汉在下面正哭问,忽见波消浪灭,现出一座土山来,仰面一看,果见相公站在山尖上。二人大喜,飞也似走上山来,见了逢玉,抱住大哭。逢玉亦泣了一回,扶起二仆来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益,我且问尔。尔两个几时被擒?”黄汉述了一遍。逢玉道;“他今怎肯放尔来见我?”黄汉又把那军师言语述了一遍,且道:“今已入他圈套。料想插翼飞不去,性命要紧,不如从他。”逢玉勃然大怒道:“逢玉名家子弟,天朝良民,死即死耳,安肯从贼!尔二人要命,快快下山去从他,逢玉死于此矣!”说毕,拔剑上马,便欲冲下山来。黄汉二人拚命抱住,哭倒在地道:“我二人蒙太公与相公视如骨肉,相公不欲生,黄汉怎敢爱死!但尝闻相公说:死有重于太山,死有轻于鸿毛。相公何轻生若此?”逢玉道;“吾完吾白璧,不受贼污,何至同于轻生!”黄汉道:“常则守经,变则行权。相公忘太婆临别涕泣之言乎?且张、李二小姐托身相公,彼二人者身虽女子,动循礼则,不怎相公慕一时洁烈之名,身膏草莽,仆知二女不化望夫之石,亦当为坠楼妇矣!相公何忍出此也?为今之计,只宜将计就计,暂且顺从,看有机会再行走出,则婚非所愿,弃之有名,义不受污,逃之无碍,此正行权而不戾经之用也!相公何不思之乎?”逢玉被黄汉说得透了,又见黄聪跪在跟前哀哀的哭,不觉垂泪道:“尔也说得是,只是他以强暴压我,我便俯首帖耳,摇尾去乞怜,我决不能!我前在梅花村以三事相要,嘉桂岭以三事相拒,今亦以三事相约,彼若能从,吾姑且听也,若不能从,吾宁烂死沙泥,决不与此贼俱生也!”
黄汉道;“那三事?相公说来,待小奴与他说。”逢玉道;“一要他归降朝廷,输粮纳税;一李公主身荣一品,愿居张氏之次,今要他居李公主之次;一成亲后,十天半月就要放我归家,侍奉父母。一件不从,唯有死战耳!”黄汉道:“待小奴去说来。”连忙回至寨中跪下,军师道:“尔回来了么!尔主人怎么说?”黄汉道:“我相公闻说甚喜,只有三事要与大王相约,望大王天地之量,俯从其约。”梅英道:“那三件?”黄汉道:“一件,要求大王归附朝廷。”梅英未答,那军师连连点首道:“这个是正经事!从得,从得。”黄汉道:“二件,我相公先聘张小姐,后遇李公主,李公主愿居张小姐之次,今欲小姐亦如李公主逊让,居李公主之次。”梅小姐未答,那军师又连忙点头道:“这个自然,自然。三件呢?”黄汉道:“第三件,我相公说,家有老父母,各七八十,成亲后,十日半月就要求小姐放我相公归家侍奉。”梅小姐摇首道:“这件行不得!”那军师忙道:“此正孝子之事,那有行不得的道理?尔去回复尔主人,三件都依着尔行。”黄汉大喜,扒起身来如飞去了。梅小姐道;“军师。奴这婚事不是他甘愿的,放回去他若不来,天涯海角,叫奴那里去寻他?”军师大笑道:“只怕他不肯与小姐成亲,若肯与小姐成亲,进了我寨中,放不放权在小姐,愁他飞去了么!”梅小姐大悟道:“军师意见,真令人捉摸不着。”
不说军师与梅英姐弟坐在寨中。等候回报。且说黄汉飞至土山,笑容可掬道;“瑶王都依了!就请相公下山相见。”逢玉道:“必要他撤兵,成礼来接,我才下去。”黄汉只得又下山来说,军师道:“大是!大是!”遂吩咐兵士撤营归寨。梅小姐先自回去。梅英换了礼服,率领众将来至山下,步行上山。黄汉飞报上来,逢玉只得整衣相迎。一一见了礼,梅英携着逢玉手下山,一齐上马,来至天马大寨,叙礼坐定。逢玉道:“所约三事巳蒙鼎诺,望大王金石不渝。”梅英道:“孤方将兴大义于天下,安肯食言!”左右献上茶来,设宴款待,就请逢玉暂住前寨,陈设极其华盛。
次日,梅英于寨后,用香草花枝结成一庐,号为花寮。择吉,以鼓乐迎导,逢玉与梅小姐居其中,谓之入寮。逢玉至寮中,见侍女数十人,皆着黑裙,裙脚以白粉绘画,作花卉、水波之纹。发分数绺,左右盘结,上覆绣帕。领、袖,或青或红,皆刺五色花绒,垂铃钱数串。语言嘲啁,皆不可晓。唯小姐妆饰略似汉人。语音清楚。逢玉看了,闷闷不乐,勉强与小姐饮了数杯,推故不饮。梅小姐偷眼看逢玉,珠颜玉貌,不胜欢喜。见他闷闷不饮,遂叫侍女代己卸妆,吩咐退出,单穿一件淡黄轻绡,红领锦袖,亲斟细茶一盏,以巾抹去盏上泡沫。笑嘻嘻,千娇百媚走至逢玉面前道:“妾虽瑶女,颇知礼仪,决不至玷辱郎君,愿郎宽怀,所约当一一从命。”逢玉道:“若得小姐不食前言,小生更复何求?”梅小姐妆出妖娆,用左手搭在逢玉肩上,右手把盏轻轻凑在逢玉口上道:“郎若陪得妾过,妾心方安。”逢玉见他风流潇洒,语言顺适,也就放下愁肠接茶吃了,与他褪下衣裳寻那鱼水之乐。但见:
翡翠衾中,轻试海棠新血;鸳鸯枕上,漫飘桂蕊奇香。情浓任教罗袜之纵横,兴逸那管云鬟之撩乱。
肺腑情倾细舌,不由我香汗沾胸;绞绡春染红妆,难禁他娇声聒耳。
自此,梅小姐百依百顺,极意逢迎,其欲逢玉欢喜。怎奈逢玉时刻牵挂着父母及张、李二小姐,见他愈来亲热,心中愈觉郁闷。一日,痛上心来,援笔写《八声甘州》一阕,以舒怨恨,云:
浪游呵,蹉跎到而今,心儿不清浑。年来又被强梁卖弄,无地望乡云。
怎禁满腔憔悴,白昼又黄昏。闲梦无数。折尽诗魂。
搦管徐图慰解,奈双亲虑我,我虑双亲。怕双亲虑我,劳碌损精神。
把调儿填就,读来依旧,懊恼如焚。心心自郁多怜惜,偏觉非真。
写毕,读了一遍,不觉呜呜的哭泣不止。梅小姐原来不识字,每见他写了一篇便对着涕泣,不知他写的是什么,只把闲言闲语来相劝慰。劝他不止,也就陪着涕泣。一夜枕上,乘逢玉情浓之时,双手捧着逢玉那面,低低问道:“娇郎,尔终日哭的是么?夫妻之间有甚说不得的话!何不明对妾说?或者妾也有解得郎忧时节。”逢玉只说忆父母,趁势就求他放他下山归省。梅小姐道:“难道更无别念?”逢玉道:“就是李公主,小生也与他约定,到了大绀即回他寨中,写书与我捎与张氏。今已数月矣,贤妻苦苦留住不放,怎教人不肠碎!”说毕,那双泪珠儿便落在梅小姐面上来。梅小姐听了,暗自恨道:“我原料他必定是恋着那妖婢,今果一些不错,可恨妖婢牵着黄郎,必须寻个计来开除了他,方能使黄郎死心塌地住在我这里。”心中一边想,口中便一面顺着逢玉道:“妾非敢苦留郎君,我这瑶俗,夫妇入寮。必须满了千日,方可出寮,不满千日,则夫妇不利。妾托身郎君,亦愿白头偕老,岂可以不急之务妨奴一生?愿郎宽怀,俟满日之后,妾当遣人奉送郎君到嘉桂岭便了。”说罢交股而寝,一夜无话。次日起来,梅小姐出至前寨,着人请军师诸葛同进来商议。这一议,险教李公主玉碎荆山,顿使黄逢玉镱分越府。正是:
虎号胭脂最怕人,摧花斫树肯因循。
天心不是怜贞顺,嘉桂安能八十春。
欲知梅小姐与军师商议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最爽快人,偏有许多阻折,许多愁闷,不知正为下面兴兵逃走二段伏线也,静观自得。
西园曰:逢玉不乐婚梅小姐,人品是绝高,人品文字是大开文字。
第1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