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端禅师作《蝇子透窗》偈,曰:“为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来生被眼瞒。”作《北头藏身因缘》偈,曰:“五陵公子游花惯,未第贫儒自古多。冷地看他人富贵,等闲不奈幞头何。”予谓此老笔端有口,故多说少说皆无剩语。
道宣律师作《二祖传》,曰:“可过贼斫臂,以法御心,初无痛苦。”蜀僧神清引其说以左书。予读之,每失笑,且叹宣暗于辨是非也。既列林法师与二祖联传,于林传则曰:“林遇贼斫臂,呼号不已,故人呼为无臂林。林与二祖友善,一日同饭,怪其亦以一手进,问其故,对曰:‘我无臂旧矣。’”岂有游从之人为贼斫臂,久而不知,反相问者耶?夫二祖以求法故,世无知者;林公以遇贼故,人皆知之。宣雷同之,厚诬先圣过矣!彼神清何为者也?据以为书,又可以发一笑。虽然,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学者亦可以鉴于此。
慈明老人民生豪逸,忽绳墨,凡圣莫测。初弃南源,归省其母,以银盆为之寿,其母投诸地,骂曰:“汝少行脚负布橐去,今安得此物?吾望汝济我,今反欲置我作地狱滓耶?”慈明色不怍,徐收之,辞去,谒神鼎徕公。师叔徕公,首山之子,望高丛林。住山三十年,影不出山,诸方莫有当其意者。慈明通谒称法孙,一众大笑。徕公使人问:“长老何人之嗣?”对曰:“亲见汾阳来。”徕讶之,出与语,应答如流,大奇之。会道吾虚席,郡移书,欲得大禅伯领之,徕以慈明应召。湘中衲子闻其名,聚观之。予谓慈明道起临济于将仆,而来昔廓落乃如此,微神鼎,则殆亦谷泉之流也。然至人示现,要非有思议心所能知也。
教中有女子出定因缘,丛林商略甚众,自非道眼明白亲见作家莫能明也。大愚芝禅师每问僧曰:“文殊是七佛之师,为什么出此女子定不得,罔明菩萨下方而至,但弹指一声,便能出定?莫有对者。乃自对曰:“僧投寺里宿,贼入不良家。”予滋爱其语,作偈记之,曰:“出定只消弹指,佛法岂用功夫。我今要用便用,不管罔明文殊。”云庵和尚见之,明日,升座用前话,乃曰:“文殊与罔明见处有优劣也无?若言无,文殊何故出女子定不得?只如今日行者击动法鼓,大众同到座前,与罔明出女子定是同是别?”良久,曰:“不见道欲识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亦有偈曰:“佛性天真事,谁云别有师。罔明弹指处,女子出禅时。不费纤毫力,何曾动所思。众生总平等,日用自多疑。”
大愚芝禅师作偈绝精峭,予尤及见,老成多诵之,其作《僧问洞山“如何是佛”答云“麻三斤”》偈曰:“横眸读梵字,弹舌念真言。吹火长尖嘴,柴生满灶烟。”又作《云门普字》偈曰:“说佛说法广铺舒,矢上加尖也太愚。明眼衲僧旁觑见,一条拄杖两人舁。”又示众曰:“沙里无油事可哀,翠岩嚼饭喂婴孩。他时好恶知端的,始觉从前满面灰。”
李留后端愿问达观禅师曰:“人死识当何所归?”答曰:“未知生,焉知死?”对曰:“生则端愿已知。”曰:“生从何来?”李留后拟议,达观揸其胸曰:“只在遮里思量个什么?”对曰:“会也只知贪程,不觉蹉路。”灰观拓开曰:“百年一梦。”又问:“地狱毕竟是有是无?”答曰:“诸佛向无中说有,眼见空花;太尉就有中觅无,手揸水月。堪笑眼前见牢狱,不避心外见天堂。欲生殊不知欣怖在心善恶成。太尉但了自心,自然无惑,。”进曰:“心如何了?”签曰:“善恶都莫思量。”又问;“不思量后,心归何所?”达观曰:“且请太尉归宅。”师初住舒州,继住润州浮玉山,禅者景向。嘉佑五年正月元日,登堂,叙出世始末,大众悲恋。下座,入方丈,跌坐。众复拥至,以手挥曰:“各就壁立,勿哗。”少顷,寂然而逝。
予读《大宋僧史会要》,爱隋大臣杨公素识度明正。尝游嵩山,见书壁,指问道士曰:“此何像?”对曰:“老子化胡成佛图。”杨公曰:“何不化胡成道,而反成佛耶?”道士不能答,传以为名言。
雪窦通禅师,长沙岑大虫之子也。每谓诸同伴曰:“但时中常在,识尽功成。瞥然而起,即是伤他,而况言句乎?故石霜诸禅师宗风多论内绍外绍、臣种王种,借句挟带,直饶未尝忘照,犹为外绍,谓之臣种,亦谓之借,谓之诞生。然不若丝毫不隔,如王子生下,即能绍种,谓之内绍,谓之王种,谓之句,非借也。借之为言一色边事耳。不得已应机利生,则成挟带。”汾阳无德禅师偈曰:“士庶公侯一道看,贫富贤愚名渐次。将知修行,亦须具眼。”予参至此,每自嗟笑,嗟堂中首座昧先师之意而脱去,笑罗山大师不契而识岩头。及观枣柏大士之论曰:“当以止观力,功熟乃证知。急亦不得成,肝亦不得。但知常不休,必定不虚弃。如乳中有酪,要须待其缘。彼缘缘之中,本无有作者。故其酪成已,亦无有来处,亦非是本有。如来智慧海。方便亦如是”是以知古老宿行处,皆圣贤之言也。
幽州盘山积禅师有言曰:“似地擎山,不知山之孤峻;如石含玉,不知玉之无瑕。若能如是,是真出家。”大法眼禅师曰:“理极忘情谓,如何有喻齐?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溪。果熟兼猿重,山长似路迷。举头残照在,元是住居西。”邃导师曰:“老僧平生百无所解,只是日日一般。虽住此间,随缘任运。今日诸上座与?本无异也。”
古之人有大机智,故能遇缘宗,随处作主。岩头和尚曰:“汝但识纲宗,本无是法。”予尝与客论灵云《见桃花》偈曰:“‘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今更不疑。’沩山老子无大人相,便云:‘从缘入者,永无退失。’独玄沙曰:‘谛当,甚谛当!敢保老史犹未彻在。’”客问:“予未彻之处安在哉?”为作偈曰:“灵云一见不再见,红白枝枝不乎花。叵耐钓鱼船上客,却来平地辘鱼虾。”
五祖戒禅师喜勘验衲子,时大岳、雪窦号为饱参,且有机辩。至东山之下,雪窦令大岳先往。岳包腰径入方丈。时戒归,自外见之,呼云:“作什么?”岳回首,以手画圆相示之。戒曰:“是什么?”岳曰:“糊饼。”戒曰:“趁炉灶热,更搭一个。”岳拟议,拽拄杖趁出门。岳曰:“显川遮关西子无面目,休去好。”戒暮年弃其徒来游高安。洞山宝禅师,其法嗣也。宝好名,卖之,不为礼。至大愚,未几倚拄杖于僧堂前,谈笑而化。五祖遣人来取骨石,归塔焉。
沩山大圆禅师曰:“道人之心,质直无伪,无背无面,无诈妄心。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亦不闭眼塞耳。但情无附物即得。从上诸圣只是说浊边过患,若无如许多恶觉情见想习之事。譬如秋水澄驶,清净无为,淡泞无碍,唤作道人,亦名无事人。”或问:“顿悟之人更用修否?”曰:“若真实悟得底,他自知时节。修与不修,是两头语。今虽从缘得一念,顿悟自理,犹有无始习气未能顿净,须教渠净除现业流识,即是修也。不可别有一法教渠修行趣向。从闻入理,闻理深妙,心自圆明,不居惑地,纵有百千妙义,抑扬当时,此乃得坐披衣自解作活计始得。以要言之,则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若也单刀直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当时学者常疑佛性本业具足,何须复修。设不修行,无缘证圣。情随向背,终落断常。不知三世如来,十方菩萨,所有修习,皆自随顺觉性而已。则大沩所谓“修与不修是两头语”,不亦宜乎!
法眼禅师之子有慧明道人者,知见甚高,下视诸方。初庵于大梅山,有禅者来游,明问曰:“近离何处?”对曰:“成都。”曰:“上座离成都到此山,则成都少上座,此间剩上座。乘则心外有法,少则心法不周。说得道理即住,不会即去。”禅者莫能对。又迁止天台山,有彦明道人者,俊辩自负,来谒师。师问曰;“从上先德有悟者么?”对曰:“有之。”曰:“一人发真归源,十方虚空悉皆消殒。”举手指曰:“只今天台山嶷然,如何得消殒去?”明张目直视遁去。又问诸老宿曰:“雪峰塔铭曰:‘夫从缘而有者,始终而成坏;非从缘而有者,历劫而长坚。’坚之与坏即且止,雪峰只今在什么处?”予谓禅宗贵大机大用,不贵知解。云庵每曰:“汝辈皆知有,只是用不得。”如慧明道人,可谓善用者也。
第1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