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兴教小寿禅师初随天台韶国师普请,闻堕薪而悟,作偈曰:“扑落非他物,纵横不是尘。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国师颔之而已。及开法,衲子争师尊之。御史中丞王公随出镇钱塘,往候寿,至河上,却驺从,独步登寝室。寿方负暄毳衣自若,忽见之,问曰:“官人何姓?”王公曰:“随姓王。”即拜之。寿推蒲团,藉地而坐,语笑终日而去。门人见寿,让之曰:“彼王臣来,奈何不为礼?此一众所系,非细事也。”寿唯唯。他日,王公复至,寺众横撞大钟,万指出迎,而寿前趋,立于松下。王公望见,出舆握其手曰:“何不如前日相见,而遽为此礼数耶?”寿顾左右,且行且言曰:“中丞即得,奈知事嗔何。”其天资粹美如此,真本色住山人也。
白云端禅师有逸气,少游湘中,时会禅师新自杨岐来,居云盖,一见,心奇之,与语每终夕。会忽问曰:“上人落发师为谁?”对曰:“茶陵郁和尚。”会曰:“吾闻其过溪有省,作偈甚奇。能记之否?”端即诵曰:“我有神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会大笑而去,端愕然左右视,通夕不寐。明日,求入室,咨询其事,时方岁旦。会曰:“汝见昨日作野狐者乎?”对曰:“见之。”会曰:“汝一筹不及渠。”端又大骇,曰:“何谓也?”会曰:“渠爱人笑,汝怕人笑。”端因大悟于言下。
魏府老洞华严示众曰:“佛法在日用处,在行往坐卧处、吃茶吃饭处、言语相问处。所作所为,举心动念,又却不是也。”又曰:“时当缺减人寿,少有登六七十者。汝辈入我法中,整顿手脚未稳,早是三四十年,须臾衰病至;衰病至,则老至;老至,则死至。前去几何,尚复恣意。何不初中后夜纯静去?”文潞公镇北京,洞老来谒别。潞公曰:“法师老矣,复何往?”对曰:“入灭去。”潞公笑谓其戏语。自送之归,与子弟言其道韵深稳,谈笑有味,非常僧也。使人候之,果入灭矣,大惊,叹异久之。及庠维,亲往临观,以琉璃瓶置坐前,祝曰:“佛法果灵,愿舍利填吾瓶。”言卒,烟自空而降,布入瓶中,烟灭,舍利如所愿。潞公自是竭诚内典,恨知之暮也。
栖贤諟禅师,建阳人,嗣百丈常和尚,性高简,律身精严,动不违法度。暮年三终藏经,以坐阅为未敬,则立诵行披之。黄龙南禅师初游方,年少,从之屡年,故其平生所为多取法焉。尝曰:“栖贤和尚定从天人中来,丛林标表也。”雪窦显禅师尝自淮山来,依之不合,乃作师子峰诗而去,曰:“踞地盘空势未休,爪牙安肯混常流。天教生在千峰上,不得云擎也出头。”
李肇《国史补》曰:“崔赵公问径山道人法钦:‘弟子出家得否?’钦曰:‘出家是大丈夫事,非将相所能为。’赵公叹赏其言。”赞宁作钦传,无虑千言,虽一报晓鸡死且书之,乃不及此,何也?
大觉禅师琏公,以道德为仁庙所敬,天下想望风采,其居处服玩可以化宝坊也,而皆不为,独于都城之西为精舍,容百许人而已。栖贤舜老夫为郡吏临以事,民其衣,走依琏。琏馆于正寝,而自处偏室,执弟子礼甚恭。王公贵人来候者皆怪之。琏具以实对,且曰:“吾少尝问道于舜,今不当以像服之殊而二吾心也。”闻者叹服。仁庙知之,赐舜再落发,仍居栖贤。
唐宣宗微时,武宗疾其贤,数欲杀之。宦者仇公武保佑之,事迫,公武为骞发作比丘,使逸游,故天下名山多所登赏。至杭州盐官,禅师安公者,江西马祖之高弟,一见异之,待遇特厚,故宣宗留盐官最久。及即们,思见之,而安公化去久矣。先是,武宗尽毁吾教,至是复兴之。虽法之隆替系于时,然庸讵知其力非安公致之耶?仇公武之德不愧汉邴吉,而《新书》略之,独班班见于《安禅师传》,为可叹也!尝有赞其像者曰:“已将世界等微尘,空里浮华梦里身。勿谓龙颜便分别,故应天眼识天人。”
赞宁作《大宋高僧传》,用十科为品流,以义学冠之,已可笑。又列岩头奯禅师为苦行,智觉寿禅师为兴福,而云门大师乃僧中王也,与之同时,竟不载,何也?
长沙岑禅师因僧亡,以手摩之,曰:“大众,此僧却真实,为诸人提纲商量,会么?”乃有偈曰:“目前无一法,当处亦无人。荡荡金刚体,非妄亦非真。”又曰:“不识金刚体,却唤作缘生。十方真寂灭,谁在复谁行?”雪峰和尚亦因见亡僧,作偈曰:“低头不见地,仰面不见天。欲识金刚体,但看骷髅前。”玄沙曰:“亡僧面前正是触目菩提,万里神光顶后相。”有僧问法眼:“如何是亡僧面前触目菩提?”法眼答曰:“是汝面前。”又问:“迁化向什么处去?”答曰:“亡僧几曾迁化。”进曰:“争奈即今何?”答曰:“汝不识亡僧。”近代尊宿不复以此旨晓人,独晦堂老师时一提起,作《南禅师圆寂日》偈曰:“去年三月十有七,一夜春风撼筹室。三角麒麟入海中,空余片月波心出。真不掩伪,曲不藏直。谁人为和雪中吟,万古知音是今日。”又曰:“昔人去时是今日,今日依前人不来。今既不来昔不往,白云流水空悠哉。谁云秤尺平直中,还有曲谁云物理。齐种麻,还得粟。可怜驰逐天下人,六六元来三十六。”
南禅师居积翠时,以佛手、驴脚、生缘语问学者,答者甚众,南公瞑目如入定,未尝可否之。学者趋出,竟莫知其是非,故天下谓之“三关语”。晚年自作偈三首,今只记其二,曰:“我手佛手,齐举禅流。直下荐取,不动干戈。道处自然,超佛越祖。”“我脚驴脚,并行步步。皆契无生,直待云开。日现此道,方得纵横。”云盖智禅师尝为予言曰:“昔吾再入黄檗,至坊塘,见一僧自山中来,因问:‘三关兄弟近日如何商量?’僧曰:‘有语甚妙,可以见意。我手何以佛手?曰:月下弄琵琶。或曰:远道擎空钵。我脚何以驴脚?曰:鹭鸶立雪非同色。或曰:空山踏落花。如何是汝生缘处?曰:某甲某处人。’时戏之曰:‘前涂有人问上座:如何是佛手、驴脚、生缘意旨?汝将远道擎空钵对之耶,鹭鸶立雪非同色对之耶?若俱将对,则佛法混滥;若拣择对,则几事偏枯。’其僧直视无所言。吾谓曰:‘雪峰道底。’”
夹山会禅师,初住京口竹林寺,升座,僧问:“如何是法身?”答曰:“法身无相。”“如何是法眼?”答曰:“法眼无瑕。”时道吾笑于众中,会遥见,因下座问曰:“上座适笑,笑何事耶?”道吾曰:“笑和尚一等行脚放复子,不着所在。”会曰:“能为我说否?”对曰:“我不会说。秀州华亭有船子和尚,可往见之。”会因散众而往。船子问曰:“大德近住何寺?”对曰:“寺则不住,住则不寺。”船子曰:“不寺又不住。似个什么?”对曰:“不是目前法。”船子曰:“何处学得来?”对曰:“非耳目之所到。”船子笑曰:“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嗟乎!于今丛林,师授弟子,例皆禁绝悟解,推去玄妙,唯要直问直答,无则始终无言,有则始终言有,毫末差误,谓之狂解。使船子闻知,岂止万劫驴橛而已哉!由此观之,非特不善悟,要亦不善疑也。善疑者,必思三十三祖授法之际,悟道之缘,其语言具在,皆可以理究,以智知。独江西、石头而下,诸大宗师以机用应物,观其问答,溟涬然令人坐睡其道。异诸祖耶,则嗣其法;其不异耶,则所言乃尔不同。故知临济大师曰“大凡举论宗乘,须一句中具三玄,一玄中具三要”,有玄有要者,盖明此也。不知者指为门庭建立权时语言,可悲也!
天衣怀禅师说法于淮山,三易法席,学者追崇,道显着矣,然犹未敢通名字于雪窦。雪窦已奇之。僧有诵其语汇,至曰“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窦拊髀叹息,即遣人慰之。怀乃敢一通状,问起居而已。沩山真如禅师从真点胸游最久,丛林户知之,然对客未尝一言及其平昔见闻之事。至圆寂日,展画像,但荐茶果而已。二大老识度高远,退托凉薄,以讽后学,可谓善推尊其师者也。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