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具打点定了。到了次日,暴雷还要差兵马护送公子到辛衙去。公子怕人多露出马脚来,转说道:“相亲考诗,风雅之事,何必兵马?”回复父亲,挨到傍午,方将王代装饰起来。王代是惯家,就像上场一般,竟装扮得齐齐整整,俨然似一豪华公子,比暴文风流十倍,转坐了四人的大轿,上罩着暴雷的深檐黄伞。暴文转穿了大折青衣,六楞小帽,扮做贴身管家,也坐了一乘小轿,紧跟着大轿而行。其余二三十家人,前后拥护,竟呼幺喝六的望辛衙而来。到了辛衙门首,刚落得轿,辛祭酒早冠带着迎了出来。门内相遇,便分左右拱揖到厅。辛祭酒就要施礼,假公子止住道:“学生此来,非为拜谒老先生,原为领教令爱佳诗,故随身便服,怎敢当衣冠过礼,快请换过。”辛祭酒道:“大宾垂顾,礼合恭迎。”假公子再三不肯,辛祭酒方换过行衣相见。
相见过,分宾主而坐,献上茶来。茶罢,辛祭酒就说道:“小女闺阁涂鸦,实非绣虎,止不过炫惑闾里,以窃光荣。不意浪得虚名,惊动高贤,不胜悔愧。”假公子道:“令爱瑶池仙子,阆苑奇才。学生武人,本不当来亲近,因妄想天缘,故不计人事,惟老先生谅之。”
厅上已上下摆列着两席酒,辛祭酒就要请他入席。假公子逊谢道:“既蒙盛情,自当拜叨,但乞候令爱考后,再领为妙。”辛祭酒道:“尊意即欲如此,只得从命。”因叫出几个仆妇来,分付道:“可送暴六爷到金带楼上,与小姐相见,倡诗和文。”
假公子听见,便立起身来。此时旁列着二三十个家人跟随,假公子因分付道:“金带楼系内室,尔等人去不便,可在外面伺侯,单叫王代一人随入。”众家人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惟暴文扮做王代,紧紧跟定。辛祭酒送至厅后,便说道:“学生本当奉陪,但事关儿女,恐不合宜,只得负罪,在此拱候了。”假公子说一声但请尊便,自家昂昂然随着众仆妇走上楼来。
到得楼上,只见楼东西已摆下两张书案,案上已铺满纸墨笔砚,众仆妇就一面请假公子在东书案坐下,一面就到后楼去通报。不多时,早有两个垂髫的小丫环,一个携着茶壶,一个捧着茶钟,走到面前,先斟了一杯香喷喷的茶儿送上。假公子一面接了茶,一面就问道:“小姐梳妆完了么?”两丫环答道:“已妆成久候大爷。请大爷用过茶,就出来了。”假公子忙将茶吃完。
两丫环才收得茶钟去,早一阵香风,一二十个侍妾,簇拥着一位珠围翠绕的假小姐,从后楼走来。假公子与假管家远远望去,也不似人家闺阁女子,竟像玉天仙离玉霄一般,翩翩然、飘飘然而来。及走到面前,望着假公子深深万福。假公子慌忙答礼,而假管家已看得魄消魂乱矣。只见那女子生得:
翠眉蝉鬓乱纵横,粉泽兰香扑鼻生。
衫袖蹁跹看舞燕,齿牙脆滑听新莺。
容光艳艳迷痴眼,丽色冷冷动妄情。
若问胎从何处结,只疑身是百花成。
二人见过礼,各就书案坐下。丫环又送上茶来对饮。饮罢,假公子偷眼看那小姐,生得百媚千娇,轻盈袅娜,比北方女子,天壤之隔。因先挑说得:“久闻小姐芳名,如雷贯耳,只恨无缘一见。今不知何幸,得睹仙姿,足快平生之愿。”假小姐初作羞涩之容,低头不做一声,惟时时偷眼窥看假公子。见假公子再三诘问,因低低答道:“贱妾调脂涂抹,弄粉才华,岂敢当公子珠玉之挥毫?但既蒙垂青,敢祈赐教。”假公子听见,因说道:“伏睹仙容,不啻沉香亭北之杨妃。欲赞一词,无容着笔,今不得已,聊借古篇以伸己志,幸勿见哂。”因取一张锦笺展开,工工致致的写了三首绝句。写完,欲送与小姐,早有侍妾取去,呈与假小姐。假小姐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识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燕京暴文题。
假小姐看了,因执笔假作沉思欲和。不半个时辰,辛小姐早已伏在阁后,看见是《清平调》三章,因飞笔和了三首,写个细字稿儿,叫丫环悄悄传与假小姐。假小姐遂抄写了,只说是和成的,也叫丫环送与假公子看。假公子展开一看,只见和的:
其一:
自愧纤柔草木容,吹香吐色赖春浓。
深居尽日无人赏,何幸仙郎意外逢。
其二:
五陵公子姓名香,恼乱浑如刺史肠。
便使捉刀如捉笔,胜于优孟美人妆。
其三:
花贪柳爱自生欢,信耳何如洗眼看。
倘得吹箫乘凤去,风流旗另立新杆。广陵辛氏和假公子看完,忙视假管家。假管家早在旁低低耸臾道:“辛小姐诗意,已明明慨允,大爷何不谢了。”假公子听得分明,因起身来朝着假小姐深深一揖道:“我暴文赖天缘有幸,已蒙小姐垂允,感激不胜。谨拜领佳章,归告家严,即当遣聘。”假小姐虽答礼而不言,然而情态若将若迎,竟将假公子与假管家引逗得颠颠倒倒矣。诗已做完,不能久留,假公子只得又是一揖,辞了下楼。
刚下得楼来,辛祭酒早巳远远接着,邀到前厅坐下道:“失陪为罪。尊兄佳章,自然妙了。但不知小女拙作,能入尊兄之目否?”假公子道:“令爱佳作,不但字句精工,可称才女,而诗之情意,已蒙慨然许结丝萝矣。”辛祭酒听了,佯做惊讶道:“小女性极僻傲,这恐未必。莫非愚执,有触尊兄之怒,故以此相戏耶?”假公子道:“老先生面前,怎敢相戏?现有令爱佳章在此,可以为证。”随取出送与辛祭酒看。辛祭酒看了,又惊又喜又叹息道:“这真奇事了,想必果是天缘。小女开社数年,以诗来倡和者不为少矣,从无一字许可。今日三首和诗,竟心悦情服,真不可解。虽是尊兄大才所触,实亦三生之有缘也。由此看来,则小女数年之贞而不字,竟是有待于尊兄也。”因将诗送还。假公子说罢就要起身,辛祭酒勉强留他入席。假公子饮不得数杯,心下恐假管家等不得,遂忙忙辞谢起身。辛祭酒直送出大门,再三打恭而别。正是:
你弄玄虚我弄乖,是谁伶俐是谁呆?
花衣娶了青衣去,尚抱衾禂道快哉。
第2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