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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辛小姐与父母说明情理,不欲先求于人,且按下不提。却说甘颐在辛衙赏牡丹,见辛祭酒爱其才情,十分敬重,心中欢喜,吃得沉醉而归,甚是得意。黎青接着,要问他事体,见他醉了,只得就打发他睡了。到了次日起来,方对黎青细说,昨日如何饮酒,如何做诗,如何求亲之事。说完,又自夸说道:“节节情景都妙,最妙是辛老同儿子看完了诗,竟明明的又叫人传与小姐去看,此中大有深意,只怕一两日内还有好音。”黎青听了沉吟不语。甘颐问道:“你为何不言,莫非不是好意?”黎青道:“好意实是好意,但恐好得太速倒要弄迟。”甘颐道:“芳卿此话说差了。辛老只怕不是好意,若果有好意,我看辛老为人直截,要速则速,如何得迟?卿不必过虑,但耳听好消息可也。”黎青道:“婚姻之事,郎君并未开口,如何便有消息?”甘颐道:“这是你说的机缘。机缘未动,初时我欲求亲,苦于无路。今机缘已动,只恐我不必求亲,而亲自至也。”黎青道:“郎君何以见之?”甘颐道:“辛小姐已有愿变男儿之意,辛祭酒又送诗入看,此诗定然入眼,两下一凑,恐这段姻缘不待我求矣。”黎青道:“只愿如郎君所科,便感谢天地了。”
甘颐欢喜不尽,只坐在家中痴痴候信,不期候了一日竟无消息,心中已觉惆怅。又候了两日,并不见踪影,早按捺不住.在房中只是走来走去。黎青见了忍不住好笑,甘颐心下只是不服。到第四日,忽见辛解愠着人来请说:“今日平山堂,许多公子在那里做社会,大相公叫请甘相公也去会会。”甘颐听了,只认做有甚话说,便欣然应了。到晌午时,那家人又来请去,只吃酒到傍晚才回来。黎青问道:“今日辛公子可有甚说?”甘颐道:“许多朋友,但只是做诗饮酒,不但无一句话说,最可笑,辛解愠倒对人称我是阿舅了。”黎青也笑起来。又过三四日,毫不见些影响,甘颐心下方才慌了,复对黎青说道:“辛祭酒前日求我妹子,开口便说,绝无忌讳,后见我牡丹诗十分欢喜,又知我未娶,又忙忙传与小姐去看,若非有意姻缘,为何这等着急?为何至今七八日竟无消息,莫非小姐看得诗不中意?”黎青笑道:“郎君之诗,再无不中意之理。”甘颐道:“诗若中意,莫非嫌我寒贱,不愿结姻?”黎青道:“郎君青年美才,终须富贵,为何嫌你寒贱?”甘颐道:“既不嫌我寒贱,辛老为何前日火热,今日冰冷?”黎青笑道:“正为太热了些。”甘颐道:“这是什么缘故?”黎青只是笑而不言。甘颐不悦,因发急道:“瑶草与我这等相知,见我这等着急,却冷眼看破绽而不言,心何忍而情何薄也!”黎青笑道:“非妾冷眼看破绽而不言。郎君在热突突之时,以为婚姻旦夕可谐,妾若悬断其不然,必拂郎君之意,而非所乐闻也。今日郎君情兴索然,妾进言或者垂听耳。”甘颐道:“瑶草所言,凛若蔷龟,从来敬听,万望教之。”黎青道:“凡结婚姻,男家求女,正也。故荇菜有左右之采,关雎有寤寐之求。何况多才淑女,显贵名闺,安肯未经月老先系红丝,才得升堂便容入幕。就是向日愿变男儿之句,亦认定郎君为女子也。若知是乔妆而轻作此言,则近于不端无赖矣。唯无心而作此言,恐郎君认作有心,纵郎君衣冠柯斧奔走而求,礼宜早允,义必晚成。何也?欲明证此言之为戏也。况郎君道路无媒,冰人且不知何处,止欲借二诗之灵,便欲招人秦台,吹箫引凤,窃恐仕宦婚姻中无此捷径也。即辛祭酒吃紧怜才,亦不知辛小姐有此隐情,故推三阻四所不免也。”甘颐听了不觉面色失神,哑口半晌,方顿足道:“据卿如此说来,则此婚姻倒受了改妆之累矣!”黎青笑道:“你不亏改妆,怎能得见辛小姐?怎能得题诗,引出令妹为辛解愠之求?怎能得赏花题诗,邀辛公之爱?”甘颐道:“这些事虽尽亏改妆引出,但只是终归于婚姻无用,我要辛公爱我何为?”黎青笑道:“婚姻已稳如磐石,怎说无用?”甘颐听了反笑将起来道:“瑶草之言,竟如儿戏。才说许多艰难,今又说稳如磐石,何相反也?”黎青道:“妾言何尝相反,郎君不自察耳。妾言艰难者,眼前也;妾言磐石者,终身也。”甘颐道:“眼前艰难,已闻命矣。且请问终身磐石何如?”黎青道:“辛小姐爱郎才貌,巳于愿变男儿中倾出肝胆矣。今虽高峻自恃,只不过为名教立崖岸,其一片衾禂之念,已于归在三星之下,虽王侯百辆,亦不他从矣,此非一磐石乎?郎君坦腹风流,辛祭酒已自醉心,纨绔行藏,料难入眼,岂非又一磐石乎?辛解愠贪令妹之姻,自然耸臾,岂非又一磐石乎?稳虽如此,然要一时许可,等闲结亲,却是万万不能。”甘颐道:“若果如磐石,便迟迟何碍?但恐耽延久了,时事日非,人情或变,却于何处去争!”黎青道:“妾岂愿迟,但痛惜郎君此时空着急耳。”甘颐道:“此时虽不可着急,难道竟置之不问?”黎青道:“置是不可置起,只宜恳恳款款,少致其一时秣马之情;殷殷勤勤,道达其四海求凰之意。使其感面生怜,怜而动念,方能妥帖。若倚才美,一味硬求,便恐难于成事。”甘颐听了,再三感谢道:“弟之愚蒙,非卿开示,竟趋入迷途矣。异日此婚得能成就,皆卿之赐也。”遂将心肠放下,缓缓而图。却喜得甘颐才美出名,扬州朋友尽愿结交,故朝夕诗酒,倒也不甚寂寞。正是:
朝约看花晚听莺,月明酒醒又诗成。
知君到处逢迎好,不虑孤身寂寞生。
按下甘颐暗暗在扬州求辛小姐之亲不提。却说甘梦,自哥哥出了门,终日侍奉母亲,稍有余闲,便拈弄笔墨,以自娱悦。不期表兄刁直,因买秀才不成,出了丑在甘颐眼里,便不好再来走动。过了些时,渐渐忘情,放不下表妹才美,一心要思量娶她。又见甘颐出门游学,满心以为寡母弱女容易欺侮,便老着脸又买了些吃食东西来看姨娘,又暗暗带了一对金凤宝钗在身边。见了田氏,因说道:“一向记挂着要来看看姨娘,只因前日被人骗了,不曾进得学,故没脸嘴走来。”田氏道:“贤表侄说哪里话,功名事哪里定得?像前日你表弟,只说府里不取,万万不能进学,却气了出门去浪游,谁知反凑巧进了。你今日不曾进得,又焉知明日终于不进?”刁直道:“这顶头巾终须要戴,这领蓝衫终须要穿,但只是姨母许我表妹的亲事,恐怕只管眈搁下去。故今日特特将此微物来孝敬姨娘,就求问姨娘,表妹这亲事,不知可先做得?”田氏道:“你有话只消来说,何必破费,又买吃食来。但你表妹年纪小,还是孩子家,未必明白大道理,只贪眼前热闹,方才动心。况她发尚未齐,就再待一两年,也不为迟,你莫若还等功名到手,那时一说便成,恐今日开口,反说得不尴不尬。”刁直道:“姨娘也说得是,既是这等,且慢开口,但侄儿有金凤宝钗一对,是良匠制造的,最是工巧,我留在家中,又没人戴,意欲送与表妹为妆奁膏沐之用。”因在袖中取出递与田氏。田氏接来一看道:“此乃贵重之物,你妹子怎好白白受的?你还带回去,等明日行聘时送米,岂不合宜?”刁直说:“这也不是白送表妹。前日学道的事情,多亏表弟为我出力,找原许谢他,他说至亲中,抵死推辞不要。我想白白劳他,我又过意不去,故今日送此钗与表妹耍子,便不露谢表弟之迹,我心得以少安,烦姨娘可为我送了进去。”田氏道:“送进去也无用,你妹子好不刁巧,怎肯受此无名之物?”刁直道:“我志志诚诚送来一番,就是表妹不肯,也求姨娘送与她看一看,也见我的来意。倘表妹决意不受,姨娘再还我也不迟。”田氏道:“这也使得。”
因一面叫收拾酒饭,就一面拿了金钗,竟到后房来见梦娘,将刁直之言细细说了一遍。梦娘听了吃惊道:“此贼二三其说,乃是他的奸计,母亲不该拿他的进来才是,母亲一拿进来,他就耍赖做受他的聘礼了。”田氏道:“他已再三与我断过,说你若不受便退还他。”梦娘道:“若如此说,他一骗母亲进来,他即逃去矣!”田氏道:“哪有此理?他远来,我还要留他吃饭哩。”梦娘道:“母亲且快去看看,再来商议。”田氏还笑着说道:“我儿你怎这样多心!你受是自然不受,等我拿去还他罢了。”因仍拿着钗儿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