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说不了,忽辛小姐的兄弟辛解愠走了来。看见黎青在那里,相见过,就问道:“闻得昨日有一个四川女子来入社.诗才甚妙,人物又美,不知果然么?”辛小姐答道:“你怎么得知道?”辛解愠道:“今日在贾翰林家,听见贾小姐相传,是这等说,兄弟故来问声。”辛小姐因取那十首《子夜歌》并两首律诗,与他看道:“你看诗便知。”辛解愠看一首赞—首道:“好诗好诗,怎做得这等风流!”因问道:“这诗不知是旧做的还是新做的?”辛小姐道:“这题目就是昨日贾小姐新议,要做社题的。当面做的,怎么说旧?”辛解愠道:“这等看起来,这女子的是个才女子,可惜我昨日不在家,不曾偷看得一面。”因又问辛小姐道:“姐姐可知她今年十几岁了。”辛小姐不及答,黎青就忙应道:“闻得她才一十六岁。”辛解愠因问黎青道:”你也认得他么?”黎青道:“这甘非想小姐,我虽不曾见过,甘小姐的哥哥甘颐,却与妾往来,时常说起,所以知道。”辛解愠道:“她哥哥甘颐,是个甚样人儿?”黎青道:“她哥哥是重庆府的秀才,也才十八岁,也是个风流才子。”辛解愠道:“既她哥哥是个朋友,烦你相见通个信儿,说我要拜他,相见一面。”黎青道:“大相公要会也不难,搜明日见他,就与他说便了。”辛解愠又将十二首诗,用笺纸抄了带在身边,就出去了。
黎青因嘱咐辛小姐道:“昨日来的这女子,是甘颐不是甘梦,只好你知我知,却是对外人说不得的。若说了,便要传出许多不妙来。”辛小姐低了头想一想道:“你这话倒也说得有理,以后有人问,只推不知便了。但你见他须问个明白,他这妹子果是如何。他说已许谢学士公子,想也是谎,俱要留心一访。”黎青答应了。辛小姐又留黎青玩耍了半日,吃些茶果饮食,方放她回家。
黎青回到家中,甘颐接着就问道:“贤卿去了这大半日,有些好消息么?”黎青笑道:“好消息虽有一半,不好消息也有一半。”甘颐忙问道:“好是怎么,不好又是怎么?”黎青道:“说起来话长,不是一两句说得完的,须到房里去慢慢说。”二人同到房中,甘颐等不得,又问道:“好便好,不好便不好,怎么一半,贤卿说了罢,不要急杀我。”黎青笑道:“郎君此时,事还未有影响,就急起,若急到事成,也急得好看了。如今且不消急,实对你说罢。那人爱你人物风流,诗才出众,这便是一半好了。及说破你是个男子,便追悔与你唱和填词,恐生嫌疑,这便是一半不好了。”甘颐听了吃惊道:“这是十分不好了,怎说一半?”黎青道:“又爱又悔,自是一半,怎说十分。”甘颐道:“卿情不深,不知其中滋味。若是一片真诚,果爱其人,便死也不惜,又何悔焉。既心怀悔恨,则爱是假爱,有何用处。譬如我之爱她,有若性命,设遭患难,便蹈汤赴火亦必不悔。何况仅一对面,又无人知觉,何至便生怨怅,以此知其不爱明矣。”黎青道:“爱虽不悔,然悔亦有浅深之不同。若一味痛惩其人而不顾,此悔则深切于骨,又何恩爱之可言。若相逢非大道,为名教而踟踌,作合涉于邪,因礼仪而怅怏。欲仍前又畏而不敢,欲断绝又恋而不能。故又怜又惜,又怨又嗔,但恨相亲之不偶,第嗟时事之多乖。此妾所谓一半爱一半悔也。若如郎君所说之爱,必逾垣不惜,钻穴不惭而后可,则是淫女子之行。岂贤媛闺淑之所敢出也。”
甘颐听了沉吟半晌道:“即如芳卿所说,尚有一半爱我之情,此时再若要见面,前既误矣,料不能矣。若要寄一诗一柬,又恐涉于私,料不可矣;欲要正言出色,请斧柯而求,他显官,我寒儒,断不从矣。若要俟我成名,则明秋后春,又远不可期。若要望她见怜,又慕名守节,了不可得。则这一半爱我之情,何时何地方得消受。细细想来,终亦归于无用;既终归于无用,则连前日芳卿教我改妆,这一片苦心,俱为多事,转讨得一番相思之累矣。”黎青听了大笑道:“郎君方才笑妾情不深,谁知郎君之情比妾更不深。”甘颐道:“怎么倒是我的情不深。”黎青道:“妾闻深情人,铁也磨穿,石也抱暖,神也叫灵,魂也呼转。岂有异术,不过心坚,不改不悔耳。唯其不改不悔,故偶得其一顾,则庆幸以为前世有缘;得蒙其一顾矣,稍承其一盼,则侥幸以为今生有幸,得遭其—盼矣。日如是,月如是,年如是,故终能成就。今郎君才得一面,即预料其东不可西不可,终于无成。情深人性急心粗如是乎?”甘颐听说,笑了起来道:“不是我性急心粗,事情想来,必至如此,故早为之虑耳。”黎青道:“你初来可曾想到改妆去见她?你去见她时,可曾想到要唱和词儿?你唱和词儿时,可曾想到要你变做男儿嫁你?天下事哪里便算得定!大都有根自能生枝,有枝自能生叶,有叶自能生花,有花自能结果,但要耐心人在枝头树尾寻觅耳。倘一见树,便虑其开花不为我折,便低回欲死,岂善料事机者哉?”甘颐道:“树之枝叶,一定而生者也,可以察之。若我与辛小姐,相见无缘,相亲无路,这枝叶何处去追寻,不由人不彷徨而痛苦。”黎青道:“有一事,自有一事之枝叶。但惜郎君不深求耳。不深求如何得知?”甘颐道:“弟此时心绪巳堕于云雾中,哪里还知深求?倘有枝叶可求,望芳卿指示一二,死不忘报。”黎青道:“枝叶虽有,却如飞絮游丝,空中缥缈,只合说与解人。郎君执实认真,未必能信。”甘颐道:“若出卿口,一滴即是甘泉,片羽定为彩凤,敢不倾心拜听。”黎青道:“妾前日正与辛小姐谈论郎君之事。忽他兄弟辛解愠到了来说,闻知有位四川女子,诗才甚美,来问姐姐讨诗看。看完诗,十分称羡,又问年纪人物,听见说仪容秀美,年才十六,他只管留恋枉想,大有个求婚之意。又听见我说认得甘梦的哥哥,他就粘定问我,就要会你一会,你明日须打点言语停当,会他一面。等他求你妹子做个引头,你便好借此就求他姐姐了。纵不能一时便能许可,然两下里往往来来,诗酒投机,自然又别有妙处,非此时所能预测。妾之所谓枝叶者此也。不知郎君以为何如?”甘颐听了大喜道:”若能与她兄弟往还,自是绝妙枝叶。但前日入社所做之诗,既认做妹子,他若问今日妹子何在,却教我怎生对答?”黎青道:“这个容易,只说先同母亲回蜀去就是了。”甘颐道:“若问从何处来,却如何说?”黎青道:“只说从京师回来就是了。”甘颐又道:“若问年少女子,在京中何为,却是怎生说?”黎青笑道:“郎君何不聪明如此,就说京中系祖家,因祖家有宗支之议,故往耳,亦未为不可。”甘颐听了,方大喜道:“芳卿何多才,善于酬对如此,小弟真受益多矣。”只因这一说,有分教:鸟但闻声,花先弄影。
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辛解愠指子夜明明挑绿绮,甘不朵咏灯影暗暗系红丝
词曰:
燕影穿帘,莺声在柳,岂人不愿关睢偶。狂来借咏吐芳心,急时乘醉开香口。
我意非无,他情已有,唯唯恐后何曾否。此非花草妄牵缠,盖思才美成箕帚。、一右调《踏莎行》
话说甘颐见黎青机巧横生,智计百出,不胜欢喜。围握其手而细视其眉目道:“卿年未满二十,怎心灵性慧解事如此,真今人爱杀,真令人喜杀。”黎青笑道:“君之爱我喜我,不过爱喜我能为辛小姐设计耳。非爱喜我之姿容,而愿朝暮为云雨也。”甘颐道:“爱喜卿设计,固心之所最真;爱喜卿之姿容,实亦情之所甚切。卿不可自待之轻,而又视人之薄,竟一味抹杀。”黎青道:“妾非争郎之喜,冀郎之爱。但思辛小姐之姻缘,非旦夕可期,而郎君坐待其成,闲居寂寞,何以消遣?倘如郎君所说,尚有一线垂怜于妾,则妾借此垂怜,承君之欢,博君之笑,为消磨岁月计也。岁月有可消磨,则辛小姐之姻缘,不愁不到手也。倘无所娱,朝夕盼望,即君岂不急杀。”甘颐道:“有芳卿相对,便累月经年,亦不寂寞。但胡夕盼望,亦当速图。”黎青道:“非不速图,火候必须守到。譬如辛解愠,愿与郎君一见,今日才说起,终不成今日就好去见。极快也须三两日方好去相通。郎君须放开怀抱,且寻乐处。这件事容妾与你细细打点,决不误郎之事。郎君若忙在一时,急做一团,则贱妾不能奉命矣。”甘颐听了大喜道:“芳卿之言是也。弟如今只认芳卿作巫山矣。既如此,可快取酒来,容弟饮醉,好做高唐之梦。”黎青亦笑道:“这等说起来,倒是妾自作说客了。”二人说得投机,未免你贪我爱,寻些乐事。正是:
春色遍园池,花开满树枝。
生香引蜂蝶,哪有不贪时。
第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