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道:“辛小姐乃娇娇闺秀,虽以诗文开社,若甚多情,然廉洁之风,凛然而不可犯。郎君一美男子,欲与之相对唱酬,虽昆仑妙手,红线奇才,亦计无所出。今幸郎君,身虽男子,而容貌之美,比女子更甚。郎君若有真心待妾,妾与郎君巧梳云鬓,细扫蛾眉,额贴花钿,臂垂金镯,上穿绣袄,下着长裙,竟扮做远方一女子。用轿抬到她衙中,只说是过路的闺人,见了报条,来入社请教。辛小姐虽说双眼如神,决不能辨别雌雄。定要被妾瞒过,郎君试思此计好否?”甘颐听说,又惊又喜道:“卿何心灵性慧思路之奇,直至如此!妙则妙矣,但恐充耳无明月之珠,举足非金莲之步,却又将奈何?”黎青道:“妾已筹之熟矣。耳上贴一小膏药,只说是害疮,此亦常有之事。若忧脚下,妾有女靴一双,郎君赤足穿了,只说是远方风俗,郎君又不嫁她,便略大些,辛小姐也未必留心。”甘颐细想此计甚妙,满心欢喜道:“我甘不朵,蒙黎瑶草如此苦心相为,倘由此得见辛小姐一面之后,若忘了黎瑶草之情,便禽兽不如也。”黎青笑道:“郎君且莫喜,此不过见辛小姐之路耳。见后相对,还有许多事体,也须打点。”甘颐道:“只愁难见,既见了愁她怎的?她的美貌,我一双眼自然会看。它的好诗,我一片心自然能赏,断不差也。”黎青道:“她邀请才嫒入社者,是为借诗观才也。是借才取人也。倘出甚难题目,要郎君做诗,也须打点。”甘颐笑道:“若是我扮了女子去见辛小姐,辛小姐竟捉住了要描鸾刺凤,便就难了。若但要做诗做词,这是我们的家常茶饭,任是难题,也难我不倒。贤卿只管放心。”黎青道:“睹郎君翩翩姿骨,自是多才,但对辛小姐,不可轻易,君曾试过否?”甘颐道:“诗又不开科,叫我何处去试?但家居读书做文之暇,便与舍妹吟咏适情,不是我唱她酬,便是她吟我和。花朝月夕,窗下灯前,所作的诗词,有如春草。近则立成,远亦不过七步,从不曾乞灵腕鬼,劳苦枯肠。岂至今日,便气慑大巫,而甘拜下风哉?”黎青听了欢喜道:“得能如此更妙。但据郎君说来,则郎君之令妹又一才女也,今年几何?”甘颐道:“舍妹今年才一十六岁。若论容貌,她闺中禀赋,自妍秀非弟男子之比;若论诗才,小弟有文字分心,她一味精工,故风旨更胜。”黎青道:“曾许聘否?”甘颐道:“蜀中一隅,恐无吉士,故尚迟迟其归。而欲向天下求也。”黎青道:“原来如此。若是这等说起来,郎君不独一见,只怕婚姻亦皆有分。今日才贴报条,不便就去,且到明日,遂了你的心愿罢。”甘颐道:“若问姓名,将何为答?”黎青道:“就写令妹之名可也。”甘颐见黎青为他事事商量妥当,不胜之喜。因悄悄叫王芸封了二十两银子来,送与黎母,以为使费。黎妈甚是欢喜。黎青见甘颐有窍,也自欢喜。故二人相对甚欢,过夜歜宿,十分绸缪缱绻。
到次日,二人起来,吃了些早膳,黎青即携过镜台来,要为甘颐整妆。甘颐走到镜台边,因笑起来说道:“一个青头白脸的男子汉,怎好搽脸画眉,扮做妇人,岂不羞杀。”黎青笑道:“羞有几种,若男子装娇学媚,窃残桃之爱,下煎鱼之泣,则羞也。若涂脂入幕,傅粉窥邻,此又千古之风流佳话。何羞之有?”甘颐又笑一笑道:“卿卿可谓善于解嘲也。事已到此,只得依你。”因脱去长衣,任黎青所为。黎青替他将发散开,用香膏盘做乌云,掠成青鬓,带上冠髻,簪上珠翠,眉扫为柳叶,脸印作桃花,淡点了朱唇,轻贴了花钿。又将自己的锦裙绣袄取出,里里外外,都替他换过。又取出一双女靴,替他脱去鞋袜穿上,虽略觉紧些,甘颐也只得忍着,立起来走路,反袅袅娜娜,有些韵致。
装饬完,将甘颐领到镜中一照,因指着笑说道:“若有此美人,只怕甘郎又要动心去访矣。”甘颐自家看了,也不觉失笑道:”美人虽也像个美人,只好镜中看看,却是假的。”黎青看了,爱之不胜,又去叫了黎妈来,笑说道:“我这个姐姐,与你做女儿,你要么。“黎妈看了大笑道:“前日甘相公初来,我错认做潘安,不知原来是刘玄德的甘夫人。我老身若有福,招了这等一个女儿,便登时发迹了。”黎青道:“如此装束,走到人家,可看得出破绽么?”黎妈道:“便是神仙,也看不出。”黎青道:“看是果看不出,但还有一说。这等一个内家,岂无使女跟随之理?”扬州使女又不便,因对黎妈说:“舅母家那个湖广丫头,借了来跟随去倒妙。”黎妈道:“这不打紧。”随叫人去唤了来,虽人物中中,却正是外路打扮。黎青甚喜,因吩咐她到那里,不可多说话,又替她换了一件衣服。收拾完,因对黎妈说道:“妈妈可叫一乘轿子来。”黎妈道:“要到哪里去?”黎青道:“娘,你不要管这闲事,等他去了来,整酒请你罢。”黎妈笑了出去,果叫了一乘暖轿来,抬到内里,叫甘颐坐了,命王芸领了那丫头跟着,又吩咐王芸与轿上,叫他抬到琼花观辛衙去,若有人问,只说是城外船上来的,轿上答应了。
不多时,竟抬到辛衙大厅前歇下。先叫王芸送进一个报帖,一个名帖进去,上写着:四川重庆府巴县甘非想小姐,舟过维扬,慕辛荆燕小姐诗社之盛,特来拜谒入社名帖上写着:誊小妹甘梦敛衽拜守厅家人接了二帖,传与侍儿,侍儿送与辛小姐。辛小姐看见是远府内眷,不取怠慢,因走出内厅,叫几个侍妾到外厅接了入去。甘颐见有侍妾来接,因出了轿,随着侍妾入来,到了内厅,辛小姐接住。看见甘颐美丽非常,心下暗惊道:“人尽道佳丽出于扬州,想来不过装束胜耳,谁知蜀中有此真实美人!”因笑迎着见礼道:“乡娃小社,只合涂鸦,怎敢劳名都仙子下临玉趾,使小妹不胜荣甚,又不胜愧甚。”甘颐答道:“远方刑布,本不当轻谒金闺,但芳名震于魂梦,又适行役,咫尺香奁,故不惜腼颜造门上请。乃蒙不弃,倒金莲之屣,吐玉箸之哺,殷殷下诱,何幸如之。”遂送座。坐定,侍妾献上茶来。
原来甘颐初学步于邯郸,乍敛衽而万福,未免矜持,不遑注视。今坐而饮茶,心略稍定,再偷眼细看,方看见辛小姐:
舒舒亸亸自成妆,浅淡温柔别有香。
眉不学山横黛色,眼非澄水逗秋光。
冶容时吐诗书气,幽秀全消桃李芳。
莫羡绮罗脂粉贵,天生佳丽不寻常。
甘颐看见辛小姐疏疏淡淡,别是—种幽妍,转觉妆束之盛,非美人妙境。须臾茶罢,辛小姐即起身,邀甘颐到金带楼上去坐。坐下,侍妾又摆起许多果品点心,送上茶来。甘颐一面吃茶,辛小姐就将社中所做的诗词,迭与甘颐,求其批阅。诗词下却不署名,别有号对,恐阅者存私也。甘颐知是考他,略略谦虚一两句,见辛小姐再请,他便展开诗词,细细观览。丑陋者不便涂抹,便置开不看,但将做得精妙入神的,俱细细批出。哪一句入情,哪一联工致,哪一字感慨多姿,哪一篇风骚得体,批得精详恳切,无微不窥。及对号查名,却首首都是辛小姐之作。辛小姐看见,满心欢喜,因说道:“小妹涂鸦已久,虽尝邀誉,止不过泛言美好而已,从未有暗中摸索而篇篇择出,而又批得字字中妾之隐,服妾之心。贤姐实小妹之真知己也。”甘颐道:“姐姐聪慧天生,灵奇仙出,故赋此绝世之姿,旷代之容,余美流入于诗;虽谐世俗,体裁中晚,而风旨兴刺,实存三百遗风。小妹浅陋,不过稍窥一斑,安敢当知己之名。”辛小姐道:“声气之求,已不易得,至于诗文微妙,针芥相投,更为难能。小妹从未输服于人,今见姐姐,肝胆尽倾矣。”
第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