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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附录四
先大父禹甫公家传(大母附)
公讳鸣浚,字维信,号禹甫,广东嘉应州人,世居白渡乡山村。父世祥公,生子三:长维恭,次维宽,又次即公。先世皆勤本业,饶于赀;后稍替,然旧家风犹未湮也。
公自幼朴实无伪,与人言喜愠不形于色。性纯孝,且友爱过人,一家皆诚服之。后以贫故,乃发奋曰:男儿志四方,安能郁郁久居此哉?吾亦欲东耳。于是有东都之行。始至,困惫殊甚,凡伯通赁甯、甯戚扣角之类,皆尝试焉,以为餬口资。久之,有田舍翁某甲说其朴厚,假以赀,每居积利辄数倍。如是者十余年,累累积白金至五千有奇,为束装归故里,乃娶余祖母立家室焉。祖母亦名家女,能持家,阃以内雍肃无闲言,而家道益昌。遂援汉代纳粟事例,入国子为儒生,置沃田自给。更念旧居湫隘,新筑室于祖山之麓。丹楹垩壁,高闳厚垣,罔弗整,颜之曰「垂裕楼」,宋君其琛为题额,字径三尺许,遒劲可爱,人拟之韦诞书凌云台。
是时世祥公已归道山,惟母氏宋太孺人尚无恙。乃敕家事付书先君,而公仍作旧游。全台故蕃地,有某社者,富盛冠于诸蕃,其酋长数人独与公交称莫逆,故终岁义取之赀,不下数百金。乃纳簉室陈氏为娱老计,复营产业于社口等处,以作余家续命田,至于今不废。
初,公之始游台也,携犹子熊生公以行。公视侄如所生,左提右挈,意甚挚。亦家于台,以医术名世,皆公护持力也。
时公留台有年,独先君勾当家务,性倜傥好客,由是日用饮食费不訾。公微闻,贻书规戒殊切,有马伏波戒子风。故公间一岁则回家省亲,兼视家政焉。
后宋太孺人至年九十始弃养。公闻讣,行奔丧礼。更依古制,摒挡大事甚谨,吊者咸感泣,以为知礼。及终丧,仍如昔游。未几,以疾卒,时年六十。后数载,乃得函骨归葬。墓在故乡南树坳山中,峰环水绕,形家称为吉壤;皆先君经营负土所成者,亦足见孝思云。
祖妣谢太孺人,罗寨谢公之次女也。幼颖异,有道韫解围风;及笄,归先祖,事姑嫜谨甚,有无锡范氏风;荆钗椎髻,不废耕织,有梁家举案风;先大父半生踪迹多在东瀛,米盐凌杂,全备母道,又有晋代陈夫人风。迨先君年长,娶余母成室家,始稍稍有余力;然勤俭性成,除作么生外亦未尝一日事安逸也。
是时,余生甫数龄,体质似太瘦生,太孺人得遂含饴之愿,欢甚。且以爱怜故,娇憨无匹,凡栉发、盥浴、着衣履之类,事事皆倚赖太母。或夜读稍倦,则侍寝于其侧不去,至勺象时犹然。嗟嗟!挹袖拍肩,娓娓若前日事,顾此景象何可多得乎?
时禹甫公已亡,先君独秉家政;性任侠喜客,竟以好名贫其家。至是以食渐不周,太孺人言笑自若,无一毫怨尤念。于是先君心稍安,乃得专力教子,为进取计。居久之,贫病无聊,鹤发飘萧,饥寒交逼,只藉孙妇陈氏之力以为食。至年七十二卒。是日适当除夕,椒酒虚供,青阳逼岁,以是藐诸孤,竟不能哭视巾饭,少尽瞬息天亲之谊。悲夫!一世心,依依犹昨;半根榔栗,节节成斑;此光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今坏土尚在故乡,欲求岁一至陇上稍展微诚,渺不可得。噫!馁而馁而,吾其为若敖氏矣!
先伯父熊生公家传
公讳象贤,字熊生,广东嘉应州人也。幼习儒。善病,同里有曾医者,为今时仓公,延之治病,病随愈;因授以岐黄奥旨,遂深通医理。弱冠,从季父禹甫公至台,以医术名世,台人每喜述之。
公为人廉洁,寡言语,与人交,初似落落难合,然愈久愈令人心醉,有周公瑾醇醪风。台俗浮夸,借济人利物之名以售其饮羊登垄之计,至交通市肆,真赝混淆,为庸医所误杀者岁不下数十百人,而医道因之不振。就中惟痘疹一科,于生死关头尤钜。按痘疹不见史册,独文苑英华载陈黯痘花诗一首云。今毒流海内几遍。公精于痘疹科,闻有礼请者,无近远贫富,不俟舆辄往。至则男女壮稚,坐者、卧者、呻吟者,一家哭声呜呜,几无处觅生活者。群医方缩颈咋舌,敛手谢不敏,欲卷刀圭而出奔者,趾相错也。公神行官止,目光炯炯上下视,与手左右摩良久,各制一方授之曰:此神农氏赭鞭所留遗也,甲饮之则病势去;又曰:此聚窟洲头返魂香也,乙饮之则病根拔。盖以苦心调元气、以突阵驱病魔,殆周礼所谓医十全不失一者。士类目为韩伯休一流,不仅作董仙杏林观也。
初,光游台时,公年七十三,与绦县老人同岁生,其纪年则四百有四十五甲子,其日数则二万六千六百有六旬也,犹矍铄如少年。一日薄醉,语光曰:余老矣,安得尻轮无恙,重裹粮至罗浮,登子日亭绝顶,观海与日出处;且使罗浮四百余峰,峰峰皆有吾辈屐齿,以补前游之所不逮?此大苏赤壁后游事例也,未知斯愿可复偿否?因掀髯大笑。其逸兴可想云。
公性好施,衣食推解无靳惜,不独亲亲,亦怜才,故尤嗜余笔墨。公家有小像,命光题赞额端,亹亹数百言,中有竹林风味,酒家胡伯也,醉倒吾其扶之语,公奇赏之,谓飘飘有仙气。嘱其子姓秘藏此幅,以作传家至宝焉。年八十六卒。
公次孙师廉,性谨饬嗜学,今举一经博士。倘明德达人之说有征,则竹室铜盘之乐,当不减杨家风范也。臣叔不痴者,跂予望之!
赞曰:史迁言扁鹊名闻天下,过邯郸为带下医入咸阳,为小儿医,医道如此其备也。若汉、唐两书所云五禽之戏与按摩咒禁师之类,诞矣。夫范希文等良医于良相,谓医可济人耳。士有侈谈道学、思攫两庑之餐推而纳诸口中者,名非不高也,然空谈无补,譬之珠玉象犀,物虽美而不适于用,何如精通医理,力能举一世之民以登于仁寿之域,仁术不愈广乎?此语未易为迂儒道也。
先考守堂公家传
公讳缵谟,字远生;守堂者,其晚年自号也。选国子监学生。祖居梅州白渡乡之碛坑村。家世务农,鲜有习制举业者。自大父禹甫公始弃农就贾,弱冠后,为台湾之行,经纪生业,陡发义赀数千金。阅十载,囊赀归,为援例入太学,买腴田二百顷自给。更用仙人楼居故事,筑数椽为安宅,颜之曰「垂裕楼」,盖借虺诰语以勉后昆意也。居久之,仍如昔游,以劳瘁故,年六十卒于台;后乃函其骨而归葬焉。公席前人余赀,独秉家政,性豪爽,有古侠士风;遇亲族中贫困,辄倾囊箧相助,未曾宿一诺者,以故人多倚仗之。是时其长子生甫数龄,群然有国器之目,公喜自负,遂于祖山之麓构启英书室,为教子肄业所。贮书数万卷其中,延宿儒若吴、若汤、若宋诸先生以居,其致敬尽礼,虽孝子之事父母有所不逮。如是者历十数年如一日。
初,公之辟书塾也,乡里轻薄儿咸反唇笑之曰:是欲仿刘蜕破天荒事例乎?及闻其子能通经矣,则骇;继闻其子能成章矣,则愈骇。久之,诸先达有谬予推奖,谓此子必兴吾宗者,而浮议始息。
公既以好客闻于时,百里间能文之士,通缟紵、订杵臼交者,延接无虚日。时人相与语曰:鬻田宅买书、质衣物供客者,吴某一人而已。
当是时,家已落,犹令其子效苏章负笈故事,千里寻师。自是学业稍稍进,而家事渐不可问矣。碛坑多佳山水,凡豪士有游癖者必来游,游必至其家。公辄具鸡黍留宿,兼通款曲,语至夜漏尽犹不少休,遂通青乌之术。于先世坟墓,常自经营负土,不坚美焉不止。故公在日,所蓄青囊玉尺诸书甚多;今手泽尚存,惜读父书者之难其人尔。
某地有某氏者,富甲于一方。公累累负伊数百金,作秦皇大索状,不得,欲兴讼;及罄所有以偿,其家遂不名一钱。居无何,遘厉足疾,困惫殊甚;幸太孺人贤,善佐理,乃敕家事付之。未几,太孺人相继染沉痾,辗转床褥间者数年,延医购药,费不赀。于是逋负山积,疾稍瘳而室愈罄。不得已辞家远出,与其子先后至台。彰、淡二属,禹甫公旧游处也,乃重至其所,雪泥鸿爪,强借枝栖;遂以东都为避债台,暂作老于是乡之想,亦时势所迫故至此。
是时,其子縻饩台庠,日有声。然益困,转徒流离,久之,至无卓锥地。犹闻公豪气咄咄逼人,恒言曰:吾有能文子在,奚患贫?人以其屡誉儿也,私拟之王家癖;公闻言,不顾而唾。淡食屡空,泊如也。自是隐居不出者十余年。晚忽得鼓胀之疾,年六十卒。
公有丈夫子二人。其长者子光,后举甲子乡试,公竟不获及其身亲见之也。惜哉!不肖由一身罪孽,累及两亲,又家贫无术补救,至以痼疾苦其身,疚奚赎也!兴言及此,中心怆而、惭而、而潸潸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