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关系文献集零十五
石遗室集选录陈衍
刘铭传别传
书姚石甫、张亨甫两先生事
行抵台北内山加九岸记
刘铭传别传
刘铭传字省三,安徽合肥人。面黄黑,疏麻隆准。粤、捻匪屡被创,群呼刘麻子相惊。躯不逾中人,杂立稠众中一望辄见,若高出人表然。十余岁,随安徽按察使某为材官。某年方二十六,私啧啧谓其官可及、年不可及。旋舍去,隶李鸿章部下;积功至直隶提督,年亦二十有六。三十有二,封一等男爵矣。
京山北之役,期鲍超合围。其夜某时,超失期,铭传军遂大崩;一夕数年精锐熸焉。捻返追,铭传与书记刘宗海骑骏骡狂奔数百里,刃从脑後下劈及骑;负痛益奔,乃免发际尚有一线瘢痕也。由是,切齿超。鸿章数日不得铭传消息,以为已死。刘宗海云:素恶左宗棠督办陕西军务,即奏劾之。退居,常在金陵筑水榭,冠於秦淮。喜学诗,为白乐天、邵康节语。甲申,朝命督办台湾军务;铭传时已不屑为钦差大臣,欲为督、抚。廷寄下,故挟数姬游杭州西湖。鸿章急递促之,不顾;寄语曰:非封疆,勿相溷也!鸿章为婉陈,加巡抚衔;乃受命。
至台北,基隆不可守,法人陷之;退淡水,布署防沪尾。募土勇,一战克焉,毙法人数十。
初,福建巡抚未移台,全台专政於兵备道,遥受督、抚节度。时台道湖南人刘璈,号称有才干。何璟为总督兼巡抚事,懦;璈专横,事皆先行後白。璟偶指驳,则恶声相向。素轻铭传武人无所知,非真巡抚。台北又挫衄,台南天险,法人不至;自谓有设备,视铭传如无物,事事与忤。和议定,铭传实授巡抚,使湘人提督李定明查璈赃巨万及奸淫诸不法事,列款严劾;且关说军机处,必置死地。朝旨逮问,下狱。年余,将定谳缳首;璈有赀,倾家营救,乃效力军台,死戍所。皖人刘秉章为四川总督,鲍超川人,方死而狱兴,秉章锻练之,抄没家产,超妻死焉。
台湾向受内地协饷岁数十万金,不能自立,田赋悉入豪强。海关税,安平、沪尾二口隶镇闽将军;铭传为巡抚,乃收回,不受协饷。抚垦、清丈,益以茶叶、樟脑、煤、铁、林木、百货之税,岁入且三、四百万金。
胸有城府,恩怨分明;奏议公牍不掉文词,能自为。最轻武人,畜视之。既为疆吏,则又轻疆吏;独重京曹,礼知名士。喜谈命、相。在台时,一日有相士极谀当相国;铭传嚄唶曰:余武人也,为督、抚已破格,那有为相理!相士力言法当尔;铭传曰:果尔,天下事亦殆矣!麾之去,命赏五十银圆;顾曰:他日果验,再赏五百圆也。自言五十六岁又当革职、六十岁当死;已而果然。
论曰:刘宗海又云:西捻张总愚逼畿辅,李鸿章、铭传皆夺官;铭传怒,将变,有不屑奴性之屈服焉。抚台,则铁路、电线、邮政、炮台、学堂、船商、火器、水雷诸机械制造,於学国未为之日,独先为之。令居政府若南、北洋大臣,革命元功殆无有出其右者。膺疆寄,僻处海外,地小不肆厥设施,郁郁以没;伟大事业,岂不以其时乎!
书姚石甫、张亨甫两先生事
桐城姚石甫先生(莹),任福建台湾道;坐夷务被诬,逮下刑部狱。建宁张亨甫先生(际亮)方客姚所,数千里奔京师营救之。狱十有二日白,以同知发往四川;未行,而张先生病且死矣。
张先生故以诗豪於时,生三十余年,旅食四方,已有诗数千首。时寓杨椒山先生故宅松筠庵,素羸善,病方殷,气忧愤,力自急。敕狱解,喜乐怠与病抗;遂亟坐姚先生榻前,取生平诗十数巨册,首首使诵之。张先生曰留,则姚先生於其上署一留字;曰去,署去字。三日毕,目乃瞑今所传思伯子堂集是也。既殡,姚先生赴於京师;知交为位於松筠庵,素服受吊。遂举张先生柩护往桐城,为位於家,赴於乡之知交,素服受吊;见者大怪駴。既乃归其丧於建宁,葬焉。姚先生窘於赀,遗命长君卒刊遗诗行世,板归诸其家。
後六十余年,余识姚先生孙永概於京师;述其事,使余记之云。
行抵台北内山加九岸记
法、越兵事既定,台湾改行省,合肥刘公省三实为巡抚;百废具兴。首抚番开垦,而生番出草之案仍屡告;麻里翁、加九岸两社尤狡悍。出草者,生番突出杀人之谓,殆伏莽意也。加九岸生番名马来诗昧才一人夜半至,官设樟脑厂厂工二十人,取其首十九去。番俗:能杀人首累累系腰,归则举社罗拜,顶而戴之;麻里翁社杀人尤夥。刘公怒,进兵剿之;自帅以行,直捣加九岸时光绪十二年九月也。
先是,刘公招余入幕府。渡海至淡水,则公已进兵;寄语营务处李君彤恩谓余:若不畏临前敌,则来观战!余作健遂行。先至大嵙坎,小住帮办抚垦台人林时甫行馆。林公为备肩舆,舆夫六人更番舁;派巡防兵二十人荷枪卫送,林幕客郭君宾实偕行。数里入山路,即山上截下嵲;舆夫已喘息雨汗。渐进,山迎面,舆植立,必不可坐;土民言:刘巡抚至此,亦下舆行。遂相率短衣徒步。自是至加九岸凡六十里,连峰仰刺,升向天、降入地;其层级皆泥涂濡滑,开路军士以刀剜成者。至崩崖绝涧,山尽路断;则伐此岸巨木仆至彼岸,使若桥然。然非藤葛萝筱之属蒙密覆翳,其下奔流滮涆,稍怯者不敢践而渡也。路逢生番,率被发露体,背负重物、腰搢两刀,目攫;愿笑颔之,亦笑相向。中途竹头角社,尤阴黑可怖,野番憧憧出没。闻隔山即麻里翁,肆言招抚我,速多賫牛酒来!日将暮,望见大营,相距仅里许;则两足疲酸,木立不前矣。至营,刘公分晚食,长揖入坐。公谓书生健步若此,殊不易!惜诸番社已就抚,无战事可观!马来诗昧率数社自投,求免死;杀之,恐阻来者。言已叹惋。起视,则一白晰少年,不知何以凶挢如彼也。山中木皆百十丈,灌莽寻丈;独驻军处一片平坡十余亩,为竟日山行所未曾见云。
台湾关系文献集零十六
台阳集唐赞衮
光绪十七年,奉调渡台,权台澎道兼按司篆,於七月二十二日履任;旋补台南府知府:在台将及四载矣。
窃思红毛辟地,赤嵌营城;自建行省,如适乐土。三千界外,白浮吉贝之花;九十峰前,红醉槟榔之酒。听羊更於老衢之岭,浪静佛郎;行蟒甲於中港之溪,琛输吕宋。头缠苍艾,算好猫久已归心;腰束绿筠,达戈纹因而下拜。嘓辘都卢之语,女尽腻新;咮口离合沓之流,男曰麻达。抹坤四面,东邻鸡距之夷;连艮千重,西接龟乡之雾:既番夷之杂处,复山海之交冲。电光烁烁,线竿星罗;雷声辚辚,车轮火激。宏规具举,政务殷繁:不敢以征猺苦民力,不敢以敛税猺民膏;赈饥黎而平粜,擒渠寇而清野;泯鼠雀之纷争,期鹰鸇之必逐;分壤而定上下则,课士而饬上下庠。每当簿书纷丛、人事倥偬,而判牍之舍,便筑吟窝;放衙之鼓,时杂铜钵。海外之蛮花犵草,收贮奚囊;岭头之烟瘴火云,呵成墨汁。无何,鼍吼鲸呿,狺吠鸱张。风嗥雨啸,日惨惨兮鬼气昏;波谲云诡,尘莽莽兮人心幻。迄倭寇之突犯,复伪王之潜逃:徙蓬岛为桑田,藐沧瀛如杯水。补元虚赋中之语,悲咽寒涛;读东坡海外之文,凄拊瓦缶:都所作为台阳集。
台道署东有澄台,可以观海。自夏徂秋,飓风屡作,惊涛湓涌,雷响电焯,击於鲲身,厥声迥薄。登斯台也,隆然震耳,莫不错愕;赋此
我登澄台望沧海,参错岛屿如杯罂;须臾阳谷光气吐,五色变怪不可名。洪涛汹涌九鼎沸,蛟蜃状匿鱼龙惊;狂风喧豗簸巨浪,雪山千仞天际横。崩腾荡沃震雷鼓,鳞鬣磨碎鹏与鲸;举桮吸海倾玉液,聊学秦王求长生。何时仙飞复羽化,直跨三岛梯青冥!
台湾道署有阳怀园,擅亭池竹石之胜;偶煮茗静坐,得诗一截
小池叠石作屏风,活水烹茶乐意融;翠竹数竿当槛出,清香犹挹露华浓。
沈吉田中丞挽诗
公讳应奎,号吉田;浙之平湖县人。官台湾布政使,护理台抚;台地改设行省,公擘画宣勤,劳勋最着。乙亥秋,蒙奏调赞衮权台湾道、补台南府,谓不才可大用;而夙与公初无一面交,辱公知遇,令人心感。其时,公以疾终於籍。爰成截句,以当薤露。知己之恩,此生无以为报,痛哉!
蛮风催送出山云,莽莽烽烟蔽夕曛;偷渡中流狂击楫,投艰历险懋勳勤(十年法夷构衅,台海戒严;公奉召赴台,乘渔舟冒险渡海)。
台畺坐镇挽狂澜,只为苍生起谢安(公罣吏议回籍,嗣刘省三爵帅奏调赴台);善後功成皆创始,筹楼笔瘁寸心丹(台设行省、善後章程,皆公手订)。
饯序曾牵别绪绵(公展觐去台,赞衮曾撰饯序一篇,辱公佳赏),翩然笙鹤返瑶天;公从海上朝天去,竟作蓬莱上界仙。
持躬玉立壁千寻,缔造经营矢荩忱;海上甘棠无恙在,碑镌遗爱泪痕深(公在台惠政甚多,至今台民犹称颂不置)!
捧檄分巡始识荆,人从疏阔见情真;世间信有贤梁、孟,图报无方百感生(十七年,公接眷赴台;并荷公夫人由浙约内子同行,特派驾时轮舟送至台南。情谊周挚,诚可感也)!
名场知己久难逢,况是横流宦海中;我抚牙琴成一恸,涓埃何以答明公!
余於署之西偏葺一舍以为藏书之所,颜曰芸香室
玉轴牙签连屋梁,银鱼走避芸叶香;缥褫骈溢富官舍,手书排目如墨庄。
官衙鼎鼎厌梁内,我生愿饱书中粟;百城未足抵万卷,汲古心殷曰不足。
台俗富而悍,亻寒而不文。余葺横舍,召生徒月必以试,巾卷盈廷。储金钱
若干为母,入其子为书院费。复选刻海东课艺,藉开文教风气。由是荒陬僻陋,多文学之士矣。
海邦玉尺费裁量,纸价居然贵洛阳;漫诩门前桃李盛,天教栽植到遐方。
灿烂江郎五色毫,亦多才思涌云涛;琴堂此日开珊网,海底明珠不用韬。
偕施云舫、许蕴伯游竹西寺
曲径入幽邃,钟鱼寂不闻;一亭寒抱石,万竹绿搀云。蓬壁题诗富,兰言入座芬。野花披锦帔,谁觅五妃坟(近五妃庙)!
台南城外有开化寺,甚幽静;游毕,题壁一诗
幽云遮野墅,飞雨过沧溟;杰阁几人倚,晚涛同佛听。烟蒸海气白,风闪寺镫青。愿遂南飞鹤,高吟入杳冥。
劝农
莫笑宫袍渍薄埃,良辰吏亦执鞭来;他年无爽躬耕约,烟雨春犁已惯推。
台湾道体制甚崇,有巡捕戈什标兵;每逢开印、封印,兵队站围,俨然海
外封疆也
峨峨戈什亦彯缨,兵卫分屯列队新;赢得旁人时戏语,俨然海外一疆臣。
郑拔甫参戎(名超英)亲饷大鲢鱼双尾,赋谢
亭午问晨炊,官盖何纷扰?君忽饷双鱼,青青幂蒲蓼。持以佐卯杯,鲜烹海外少;匆酬尺素书,并贺飞腾早(时余委缉巨盗郑尚有功,详请奏保升阶)。
台南盐政归台道督办,而积弊甚深,皆由委员少廉洁者;殊可慨也
牢盆习以疲,国课日以竭;况有儇薄徒,罔利穷杪忽。鼠窃术诡憸,狼吞贿乾没;流极将何穷,黯思竖毛发!
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