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梁启超文集(下)>第76章
李去病通姓名,宗明道:"还有一位黄君呢?"去病道:"他有点事情,这一刻不能出来。"于是两人坐下,宗明便开口道:"我们一般都是中国将来的主人翁,虽是初见,尽可倾心吐胆。"去病不大懂得他主人翁那句话的意思,随意谦逊几句,便接着问道:"老兄怎晓得兄弟们的行踪呢?"宗明道:"这是敝会的总干事郑伯才昨日才接到陈仲滂从旅顺来的信,说及两位,因此小弟知道的。"去病道:"足下认得仲滂兄吗?"宗明道:"没有见过,他是伯才的门生。"去病便问这民意公会的来历,宗明便道:"这是前礼拜才立的,(若是两三个月以前立起来,只怕现在就已解散了。)我们想,今日的支那,只有革命,必要革命,不能不革命,万万不可以不革命。那满洲贼,满州奴,总是要杀的,要杀得个干干净净,半只不留的,这就是支那的民意,就是我们民意公会的纲领。李大哥,想我小弟去年在南京高等学堂,不过约起几位同学,演说一回,就被那奴隶的奴隶,什么总办,什么教习王八蛋,硬要把我们禁止,夺我们的天赋自由权,这还了得吗?因此兄弟纠率众人,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就把全班都退学了。兄弟一跑,就跑到日本留学。那时,有几位前辈的学生来告诉我,说是要进学校,总须预备些日本语言文字和那些普通学。兄弟想来,照这样做去,总要两三年才能入学校;入校之后,又要好几年才能卒业,我们支那早亡掉了,还等得我吗?因此不管许多,住下三天,便入了早稻田大学的政治科。听那讲义,我虽不甚懂得,买部讲义录来看,却已是肚子里烂熟的道理。我在那里住了半个月,想起来这时候还不去运动做事,读那死书干什么呢?因此出了学校,往神田一带的日本客栈里头,见有支那人住的,便去运动,且喜结识了许多国民。但系那种埋头伏案没有血性的奴隶,却占了大多数。
我天天骂他们,也骂醒了好些。我想在东京地方讲什么革命,什么破坏,都是不中用的,总要回到内地运动才好。因此约了几位主人翁,鼓着勇气,冒着险跑回来,住在上海。(勇却真勇,险却真险。)恰好这位郑伯才,要开这民意公会,和我们的宗旨都还相合,我便入了会,做个招待员。"宗明讲到这里,满脸上都显着得意之色。
李去病听见他开口说支那两字,心中便好生不悦,忖道:怎么连名从主人的道理都不懂得,跟着日本人学这些话头做什么呢?往后一路听下去,听他那一大段高谈雄辩,连个黑旋风性子的李爷爷,也被他吓着,半晌答应不出一个字来。
宗明把茶拿起来,呷了一口,稍停一会,去病便问道:"那位郑伯才先生是怎么一个人呢?"宗明道:"他是国民学堂的国学教习,年纪已有四十来岁,人是很好。但兄弟嫌他到底不免有些奴隶气,常常劝我们要读书,不要乱闹;又爱跟着孔老头儿说的什么'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怪讨厌的。"去病听了,点一点头说道:"兄弟倒想见见这位先生,老哥肯替我引进么?"宗明道:"妙极了,兄弟这回来,正有一事奉约,明天礼拜六,上海的志士,在张家花园开一大会,会议对俄政策。还有礼拜一晚上,是我们民意公会的定期会议,要奉请阁下和黄君,都定要到场,那时和郑君是一定可以会面的。"去病道:"明天兄弟是一定到的,黄兄的到不到,还未能定。至于礼拜一的晚上,我们两人便已都不在上海了。"宗明道:"为什么呢?"去病道:"因有家事,赶紧要回去。"宗明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今日这个时局,不做国事,还顾什么家么?"去病道:"别的不打紧,只因昨儿接到一封电报,黄兄的老太太过去了,他的老太爷也是病得很沉重,我们不过要等礼拜一的船。若是有船,今日早已动身了。"那宗明听了,便哈哈大笑道:"你们两位也未免有点子奴隶气了。
今日革命,便要从家庭革命做起。我们朋友里头有一句通行的话,说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王八蛋!'为什么这样恨他呢?因为他们造出什么三纲五伦,束缚我支那几千年,这四万万奴隶,都是他们造出来的。今日我们不跳出这圈套,还干得事吗?就是兄弟去留学,也是家庭革命出来。我还有位好友,也是留学生,做了一部书,叫做《父母必读》。"李去病听到这里,由不得性子发作起来,便正色的说道:"宗大哥,这些话恐怕不好乱说罢。《大学》讲得好'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自己的父母都不爱,倒说是爱四万万同胞,这是哄谁来?人家的父亲病得要死,你还要拦住人家,不要他回去,你是说笑话,还是说正经呢?"宗明也红着脸无言可答,又讪讪的说道:"既是这样,老哥你总可以不忙着回去的呀。"去病愤愤说道:"他的父亲,便是我的恩师。"宗明听说,便又要发起他那种新奇的大议论来,说道:"这却没讲处了。天下的学问,当与天下共之。自己有了点学问,传授给别人,原是国民应尽的义务,师弟却有什么恩义呢?
依你的思想,岂不是三纲变了四纲,五伦添出六伦吗?"李君正听得不耐烦,也不想和他辩论。恰好小伙计来道:"早饭摆好了,请吃饭罢。"那宗明把身上带的银表瞧了一瞧,趁势说道:"告辞了,明日务请必到。"李君道:"请致意郑君,兄弟明日必到,请问是什么时候呀?"宗明道:"是十二点钟。"去病答应一个"是",送到铺门,点头别去不表。
却说黄君克强,才合眼睡了一会,又从梦中哭醒转来,睁眼一看,天已不早,连忙披衣起身,胡乱梳洗,已到早饭时候。
李君送客回来,在饭厅里见着黄君,两只眼睛已是菽桃一般。
席间,那陈星南还拿好些无聊的话来慰解他,李君却不置一词。
饭后,李君道:"我们横竖要等船,在此闷坐闷哭,也是无益,还是出去散散的好。"陈星南道:"原应该如此才好。"连忙吩咐小伙计去叫一辆马车。不到两刻工夫,小伙计坐着马车到了门口,陈星南道:"我铺子里有事,恕不奉陪了。"李去病拉着黄克强,没精打彩的上了马车。马夫问道:"要到啥场花去呀?"去病道:"随便到那个花园逛一逛罢。"马夫跳上车,由四马路、大马路、王家沙,一直来到张园,停了马车。
两人本来无心游玩,却因在船上的几天,运动的时候很少,乐得到草地上头散一散步。且喜那时天气尚早,游客不多,倒还清静。去病因怕克强过于伤感,要把别的话支开他的心事,便将刚才会见宗明的话,一五一十的讲给他听。讲完了,叹了一口气,克强也着实叹息,便道:"树大有枯枝,这也是不能免的。但看见一两个败类,便将一齐骂倒,却也不对。我想这些自由平等的体面话,原是最便私图的。小孩子家脾气,在家里头,在书房里头,受那父兄师长的督责约束,无论什么人,总觉得有点不自在。但是迫于名分,不敢怎么样。忽然听见有许多新道理,就字面上看来,很可以方便自己,哪一个不喜欢呢?脱掉了笼头的马,自然狂恣起来。要是根性还厚,真有爱国心的人,等他再长一两年,自然归到稳重的一路,兄弟你说是不是?"去病道:"这也不错,但是我从前听见谭浏阳说的,中国有两个大炉子,一个是北京,一个便是上海,凭你什么英雄好汉,到这里头,都要被他镕化了去。(猛剩)今日看来,这话真是一点不错。要办实事的人,总要离开这两个地方才好。"克强道:"你这话又呆了,通中国便是一个大炉子,他的同化力强到不可思议,不但比他野蛮的,他化得了去,就是比他文明的,他也化得了去,难道我们怕被他化,便连中国的土地都不敢踏到吗?非有人地狱的手段,不能救众生。不过在地狱里的生活,要步步留些神便了。"去病听了,点头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