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梁启超文集(下)>第68章
哥哥,我只怕中国自此以后,那扰乱情形比这会利害十倍的还多着哩!只这加税加饷,暴征横敛,便是致乱的大根源。还有所谓生计问题,是从全地球的大风潮卷将进来,过了十年、八年,便弄到我中国民不聊生。这生计学是哥哥的专门,还怕你不懂得这理由吗?(眉批:将来中国受害的还是在生计问题,不是在政治问题。明眼人当能见及。)到那时候,便要不乱也何从镇压得住呢?再讲到现在政府当道,谄媚外人到极地,外人利用这群傀儡,做那间接的压制。但是有什么民教相争的小事,他便演演他的下马威,拿些利害给你们瞧瞧,随意宰你一百几十条性命,后来的官,遇着这等事,一定越发严厉了。你想这有不激变道理吗?多激变一回,权利愈失一回,就只这件事也可以将全个中国送掉了。哥哥,你说破坏可怕,却有什么法儿能够叫他不破坏么?只怕这天然的破坏,比那十八世纪法国人力的破坏还险过十倍哩!我们虽是以不忍人之心为宗旨,但哥哥你也应记得恶斯佛教授颉德先生说的,'人群进化之理,是要牺牲现在的利益以为将来'(眉批:这真是最沉痛之言,令人想起孔明挥泪斩马谡情状。),又西人常说的,'文明者购之以血',这种悲惨事情,无论那国都是要经过一次的。即如哥哥最羡慕的英国、日本,若不是经过长期国会尊王讨幕这些革命,就能够有今日吗?他们自己说是无血革命,其实那里是无血,不过比法国少流几滴罢了!寻常小孩子生几片牙,尚且要头痛身热几天,何况一国恁么大,他的文明进步竟可以安然得来,天下那有这般便宜的事么?再者,哥哥你整要拿着法国的故事来做比例,地球上革命的戏本,不是只有一个法兰西演过的,哥哥何不想想美国的事情,高兴一高兴,何必苦苦说法国来吓人呢?"黄君道:(驳论第二十二。)"兄弟,我们商量的是国家大事。孔子说得好,'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这岂是说来当高兴的吗?你讲美国,这和我中国的问题更远得很了。美国本是条顿种人,向来自治性质是最发达的,他们的祖宗本是最爱自由的清教徒,因受不得本国压制,故此移殖新地。到了美洲以后,又是各州与各州自己有议事堂、市公会等,那政治上的事情本来是操练惯的,所以他们一日脱了英国的羁绊,更像顺风张帆一般,立刻造起个新国来。(眉批:美国所以能立国,并不自华盛顿以后,读者宜着眼此处。)你想现在我们的中国是和他比得么?中国人向来无自治制度,无政治思想,全国总是乱糟糟的毫无一点儿条理秩序,这种人格,你想是可以给他完全的民权吗?我听说日本东京的留学生和内地的少年子弟,有许多听着自由平等几个字,他却不读书,不上讲堂,日日去嫖去饮,有人规劝他,他便说,这是我自由权。还有问他老子要钱去花费,老子不给,他便嚷骂起来,老子责备他,他便说我和你是平等的。(眉批:天下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将来这种风气若接续下去,那起讲自由平等的人不能不负其责任。)照这样胡闹下去,将自由平等四个字不是变成罪大恶极的名词吗?所以我想国民自治力未充实的,便连民权也讲不得。
(一叹。)若是中国今日便破坏起来,只怕比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惨状倒要过数倍哩,还敢望美国吗?兄弟,你试想想。"李君道:(驳论第二十三。)"哥哥的话虽是不错,但俗语说的,树大有枯枝,一国之大,自然是有好的有坏的,何必一棍打一船呢?"黄君道:(驳论第二十四。)"论事总要从多数处着想,就是法国革命时候,那罗兰夫人一党,何尝不是仁慈义烈的人,只是敌不过那些混帐乱民,究竟弄到这般结局。兄弟你看中国现在的人格,是那一种类多的啊?"李君道:(驳论第二十五。)"哥哥,你说中国人无自治力的话,我不甚以为然。中国地方自治的历史也就算发达的了,你看各省乡族村落市镇那一处没有公所、乡约、社学、团练局等种种名目,为一团体的代表,就是到外洋的华商,也都有许多会馆,这岂不都是自治制度么?"黄君道:(驳论第二十六。)"兄弟,你是个做过哲学的人,怎么也说这种影响的议论?你说中国的自治制度,那里是和今日外国的自治制度一样吗?外国的自治全从权利义务两种思想发生出来,(眉批:权利义务思想为一切政治根本。)所以自治团体是国家的缩本,国家便是自治团体的放大影相。会了这样,自然是会那样的,所以泰西的国民叫做市民,市民亦叫做国民,中国能够这么着吗?中国的自治毫无规则,毫无精神,几千年没有一点儿进步,(眉批:凡人群皆有机体,所以随时发达成长。西人自治制度皆日日进化。非如中国一成不变也。)和那政治学上所谓有机体的正相反对!只要一两个官吏绅士有权势的人,可以任意把他的自治团体糟蹋败坏,这样的自治,如何能够生出民权来?他和民权原是不同种子的。栽桃儿的种,想要收杏儿的果,这是做得到吗?"李君道:(驳论第二十七。)"哥哥这话,我倒服了,但依你说来,中国既是没有民权的种子,难道便听着他这样永远专制下去不成?万事总要有个起头,我们今日不起这个头,更待何时,更待何人呢?我想天下未有学不来的事,只要把那几千年来盖着的大钟揭开,人人都可以自由去做那政治事业,过些年便也操练熟了,难道我们黄色人是天生成不能自治的人种么?日本人岂不是黄人么?他们从前没有自治力也和我一样,怎么如今的代议政体便会行得恁般在行呢?"黄君道:(驳论第二十八。)"天下事别的都还容易,只有养成人格一件是最难不过的。(我辈不可不勉。)你说日本吗。日本维新三十多年,他的人民自治力还不知比欧洲人低下几多级呢!可见这些事便性急也急不来的。不但此也,若是要养人民的自治力,正是要从平和秩序里头得来,(眉批:这确是中国将来施政次第,圣人复起,不易斯言。)若当革命乱离的时候,这人心风起水涌,不能安居,还会操练出什么自治力么?所以我总想个什么法儿,能够政府学那俄皇亚历山大第二,先把地方议会开了,这就迟二三十年再开国会也是无妨的。"李君听说讲到政府,又冷笑一声道:(驳论第二十九。)"哥哥,你又来了!你左想右想,总是望着政府,这不是向那老虎商量,要他皮吗?这些督抚州县实缺官,都是他们做官人最肥美的衣食饭碗,开了地方会议,他们还想吃什么呢?你这个目的,总是弄到中国瓜分了过后还达不到罢了。依我想来,还是大家看定一个可以做事的地方,认真在那养精蓄锐起来,脱了民贼的羁绊,便着实操练那自治的制度,得寸得尺,慢慢扩充将去,别处的人一定也有闻风而起的,这便是救中国的独一无二法门了。"(眉批:这亦是一法门。)说到此处,拿表一瞧,已经一点三十分了。黄君道:"我们索性谈过通宵,把这问题驳论到尽头罢。"李君连声说好,便把今天游地方时候带去饮剩的那瓶威土忌酒各斟了一玻璃杯,拿些凉水冲上,喝了几口。
略歇片时。黄君重复开口说道:(驳论第三十。)"兄弟你真是玛志尼一流人物,天生成是呼风唤雨,搅得一国的原动力的了。(我亦云然。)但是血性多而谋略少,看见一面,看不见第二面,若中国单有像你一样的人才,这前途也是未可料的。兄弟,自十九世纪以来,轮船、铁路、电线大通,万国如比邻,无论那国的举动总和别国有关系。(眉批:前头多讲学理,以下多讲大势,却句句都是极精警极切实的话。)所以从前革命家只有本党居主位,敌党居宾位,两造相持,决个胜负罢了,到了今日,却处处添出个第三位来。什么叫做第三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