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余方访君寓,对坐榻上,有所擘画,而抄捕南海馆之报忽至,旋闻垂帘之谕,君从容语余曰:"昔欲救皇上,既无可救;今欲救先生,亦无可救,吾已无事可办,惟待死期耳!虽然,天下事知其不可而为之,足下试入日本使馆谒伊藤氏,请致电上海领事而救先生焉。"余是夕宿于日本使馆。君竟日不出门以待捕者,捕者既不至,则于其明日入日本使馆,与余相见,劝东游,且携所着书及诗文辞稿本数册,家书一箧托焉,曰:"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遂相与一抱而别。初七八九三日,君复与侠士谋救皇上,事卒不成。初十日,遂被逮。被逮之前一日,日本志士数辈,苦劝君东游,君不听,再四强之,君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卒不去,故及于难。君既系狱,题一诗于狱壁曰:"望门投宿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仓。"盖念南海也。以八月十三日斩于市,春秋三十有三。就义之日,观者万人,君慷慨神气不少变。时军机大臣刚毅监斩,君呼刚前曰:"吾有一言。"刚去不听,乃从容就戮。呜呼,烈矣!
君资性绝特,于学无所不窥,而以日新为宗旨,故无所沾滞,善能舍己从人,故其学日进,每十日不相见,则议论学识必有增长。少年曾为考据、笺注、金石刻镂、诗古文辞之学,亦好谈中国古兵法,三十岁以后,悉弃去。究心泰西天算、格致、政治、历史之学,皆有心得。又究心宗教,当君之与余初相见也,极推崇耶子氏兼爱之教,而不知有佛,不知有孔子,既而闻南海先生所发明《易》、《春秋》之义,穷大同太平之条理,体干元统天之精意,则大服。又闻华严性海之说,而悟世界无量,现身无量,无人无我,无去无住,无垢无净,舍救人外更无他事之理。闻相宗识浪之说,而悟众生根器无量,故说法无量,种种差别,与圆性无碍之理,则益大服。自是豁然贯通,能汇万法为一,能衍一法为万,无所挂碍,而任事之勇猛亦益加。作官金陵之一年,日夜冥搜孔、佛之书,金陵有居士杨文会者,博览教乘,熟于佛故,以流通经典为己任。君时时与之游,因得遍窥三藏,所得日益精深。其学术宗旨,大端见于《仁学》一书,又散见于与友人论学书中。所着书《仁学》之外,尚有《寥天一图文》二卷,《莽苍苍斋诗》二卷,《远遗堂集外文》一卷,《兴算学议》一卷,已刻。《思纬吉凶台短书》一卷,《壮飞楼治事》十篇,《秋雨年华馆丛脞书》四卷,《剑经衍葛》一卷,《印录》一卷,并《仁学》皆藏于余处。又政论数十篇,见于《湘报》者,及与师友论学论事书数十篇,余将与君之石交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等共搜辑之,为谭浏阳遗集若干卷。其《仁学》一书,先择其稍平易者,附印《清议报》中,公诸世焉。君平主一无嗜好,持躬严整,面棱棱有秋肃之气。无子女。妻李国,为中国女学会创办董事。
论曰:复生之行谊磊落,轰天撼地,人人共知,是以不论,论其所学:自唐、宋以后,呫毕小儒,徇其一孔之论,以谤佛毁法,固不足道,而震旦末法流行,数百年来,宗门之人,耽乐小乘,堕断常见,龙象之才,罕有闻者,以为佛法皆清净而已,寂灭而已。岂知大乘之法,悲智双修,与孔子必仁且智之义,如两爪之相印。惟智也,故知即世间即出世间,无所谓净土,即人即我,无所谓众生,世界之外无净土,众生之外无我,故惟有舍身以救众生。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故即智即仁焉。既思救众生矣,则必有救之之条理,故孔子治《春秋》,为大同小康之制,千条万绪,皆为世界也,为众生也,舍此一大事,无他事也。华严之菩萨行也,所谓誓不成佛也,《春秋》三世之义,救过去之众生,与救现在之众生,救现在之众生,与救将来之众生,其法异而不异;救此土之众生,与救彼土之众生,其法异而不异;救全世界之众生,与救一国之众生,救一人之众生,其法异而不异:此相宗之唯识也。因众生根器各各不同,故说法不同,而实法无不同也。既无净土矣,既无我矣,则无所希恋,无所挂碍,无所恐怖,夫净土与我且不爱矣,复何有利害毁誉称讥苦乐之可以动其心乎?故孔子言不忧不惑不惧,佛言大无畏,盖即仁即智即勇焉。通乎此者,则游行自在,可以出生,可以入死,可以仁,可以救众生。
康君名有溥,字广仁,以字行,号幼博,又号大广,南海先生同母弟也。精悍厉鸷,明照锐断,见事理若区别白黑,勇于任事,洞于察机,善于观人,遂于生死之故,长于治事之条理,严于律己,勇于改过。自少即绝意不事举业,以为本国之弱亡,皆由八股锢塞人才所致,故深恶痛绝之,偶一应试,辄弃去。弱冠后,尝为小吏于浙。盖君之少年血气太刚,倜傥自喜,行事间或跅弛,逾越范围,南海先生欲裁抑之,故遣入宦场,使之游于人间最秽之域,阅历乎猥鄙奔竞险诈苟且阘冗势利之境,使之尽知世俗之情伪,然后可以收敛其客气,变化其气质,增长其识量。君为吏岁余,尝委保甲差、文闱差,阅历宦场既深,大耻之,挂冠而归。自是进德勇猛,气质大变,视前此若两人矣。
君天才本卓绝,又得贤兄之教,覃精名理,故其发论往往精奇悍锐,出人意表,闻者为之咋舌变色,然按之理势,实无不切当。自弃官以后,经历更深,学识更加,每与论一事,穷其条理,料其将来,不爽累黍,故南海先生常资为谋议焉。
今年春,胶州、旅顺既失,南海先生上书痛哭论国是,请改革。君曰:"今日在我国而言改革,凡百政事皆第二着也,若第一着则惟当变科举,废八股取士之制,使举国之士,咸弃其顽固谬陋之学,以讲求实用之学,则天下之人如瞽者忽开目,恍然于万国强弱之故,爱国之心自生,人才自出矣。阿兄历年所陈改革之事,皆千条万绪,彼政府之人早已望而生畏,故不能行也。今当以全副精神专注于废八股之一事,锲而不舍,或可有成。此关一破,则一切新政之根芽已立矣。"盖当是时犹未深知皇上之圣明,故于改革之事,不敢多所奢望也。及南海先生既召见,乡会八股之试既废,海内志士额手为国家庆。君乃曰:"士之数莫多于童生与秀才,几居全数百分之九十九焉。今但革乡会试而不变岁科试,未足以振刷此辈之心目。且乡会试期在三年以后,为期太缓。此三年中,人事靡常。今必先变童试、岁科试,立刻施行然后可。"乃与御史宋伯鲁谋,抗疏言之,得旨俞允。于是君请南海先生曰:"阿兄可以出京矣。我国改革之期今尚未至。且千年来,行愚民之政,压抑既久,人才乏绝,今全国之人材,尚不足以任全国之事,改革甚难有效。今科举既变,学堂既开,阿兄宜归广东、上海,卓如宜归湖南,专心教育之事,着书译书撰报,激厉士民爱国之心,养成多数实用之才,三年之后,然后可大行改革也。
时南海先生初被知遇,天眷优渥,感激君恩,不忍舍去。
第4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