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切所谓"新学家"者,其所以失败,更有一种根原,曰不以学问为目的而以为手段。时主方以利禄饵诱天下,学校一变名之科举,而新学亦一变质之八股。学子之求学者,其什中八九,动机已不纯洁,用为"敲门砖",过时则抛之而已。此其劣下者,可勿论。其高秀者,则亦以"致用"为信条,谓必出所学举而措之,乃为无负。殊不知凡学问之为物,实应离"致用"之意味而独立生存,真所谓"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质言之,则有"书呆子",然后有学问也。晚清之新学家,俗求其如盛清先辈具有"为经学而治经学"之精神者,渺不可得,其不能有所成就,亦何足怪?故光、宣之交,只能谓为清学衰落期,并新思想启蒙之名,亦未敢轻许也。
三十晚清思想家有一伏流,曰佛学。前清佛学极衰微,高僧已不多,即有,亦于思想界无关系。其在居士中,清初王夫之颇治相宗,然非其专好。至乾隆时,则有彭绍升、罗有高,笃志信仰。绍升尝与戴震往复辨难(《东原集》)。
其后龚自珍受佛学于绍升(《定庵文集》有《知归子赞》。知归子即绍升),晚受菩萨戒。魏源亦然,晚受菩萨戒,易名承贯,着《无量寿经会译》等书。
龚、魏为"今文学家"所推奖,故"今文学家"多兼治佛学。石埭杨文会,少曾佐曾国藩幕府,复随曾纪泽使英,夙栖心内典。学问博而道行高。晚年息影金陵,专以刻经弘法为事。至宣统三年武汉革命之前一日圆寂。文会深通"法相"、"华严"两宗,而以"净土"教学者,学者渐敬信之。谭嗣同从之游一年,本其所得以着《仁学》,尤常鞭策其友梁启超。启超不能深造,顾亦好焉,其所着论,往往推挹佛教。康有为本好言宗教,往往以己意进退佛说。章炳麟亦好法相宗,有着述。故晚清所谓新学家者,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系,而凡有真信仰者率皈依文会。
经典流通既广,求习较易,故研究者日众。就中亦分两派,则哲学的研究,与宗教的信仰也。西洋哲学既输入,则对于印度哲学,自然引起连带的兴味。而我国人历史上与此系之哲学因缘极深,研究自较易,且亦对于全世界文化应负此种天职,有志者颇思自任焉。然其人极稀,其事业尚无可称述。
社会既屡更丧乱,厌世思想,不期而自发生,对于此恶浊世界,生种种烦懑悲哀,欲求一安心立命之所;稍有根器者,则必遁逃而入于佛。佛教本非厌也,本非消极,然真学佛而真能赴以积极精神者,谭嗣同外,殆未易一二见焉。
学佛既成为一种时代流行,则依附以为名高者出焉。往往有夙昔稔恶或今方在热中奔竞中者,而亦自托于学佛,今日听经打坐,明日黩货陷人。净宗他力横超之教,本有"带业往生"一义。稔恶之辈,断章取义,日日勇于为恶,恃一声"阿弥陀佛",谓可湔拔无余,直等于"罗马旧教"极敝时,忏罪与犯罪,并行不悖。又中国人中迷信之毒本甚深,及佛教流行,而种种邪魔外道惑世诬民之术,亦随而复活,乩坛盈城,图谶累牍。佛弟子曾不知其为佛法所诃,为之推波助澜,甚至以二十年前新学之巨子,犹津津乐道之。
率此不变,则佛学将为思想界一大障,虽以吾辈夙尊佛法之人,亦结舌不敢复道矣。
蒋方震曰:"欧洲近世史之曙光,发自两大潮流。其一,希腊思想复活,则'文艺复兴'也;其二,原始基督教复活,则'宗教改革'也。我国今后之新机运,亦当从两途开拓,一为情感的方面,则新文学新美术也;一为理性的方面,则新佛教也。"(《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史》自序)吾深韪其言。
中国之有佛教,虽深恶之者终不能遏绝之,其必常为社会思想之重要成分,无可疑也。其益社会耶?害社会耶?则视新佛教徒能否出现而已。
更有当附论者,曰基督教。基督教本与吾国民性不近,故其影响其微。
其最初传来者,则旧教之"耶稣会"一派也。明士大夫徐光启辈,一时信奉,入清转衰,重以教案屡起,益滋人厌。新教初来,亦受其影响。其后国人渐相安,而教力在欧洲已日杀矣。各派教会在国内事业颇多,尤注意教育,然皆竺旧,乏精神。对于数次新思想之运动,毫未参加,而间接反有阻力焉。
基督教之在清代,可谓无咎无誉,今后不改此度,则亦归于淘汰而已。
三十一前清一代学风,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相类甚多。其最相异之一点,则美术文学不发达也。清之美术(画),虽不能谓甚劣于前代,然绝未尝向新方面有所发展,今不深论。其文学,以言夫诗,真可谓衰落已极。吴伟业之靡曼,王士祯之脆薄,号为开国宗匠。乾隆全盛时,所谓袁(枚)、蒋(士铨)、赵(翼)三大家者,臭腐殆不可向迩。诸经师及诸古文家,集中多亦有诗,则极拙劣之砌韵文耳。嘉道间,龚自珍、王昙、舒位,号称新体,则粗犷浅薄。咸同后,竞宗宋诗,只益生硬,更无余味。其稍可观者,反在生长僻壤之黎简、郑珍辈,而中原更无闻焉。直至末叶,始有金和、黄遵宪、康有为,元气淋漓,卓然称大家。以言夫词,清代固有作者,驾元明而上,若纳兰性德、郭麟、张惠言、项鸿祚、谭献、郑文焯、王鹏运、朱祖谋,皆名其家,然词固所共指为小道者也。以言夫曲,孔尚任《桃花扇》、洪升《长生殿》外,无足称者;李渔、蒋士铨之流,浅薄寡味矣。以言夫小说,《红楼梦》只立千古,余皆无足齿数。以言夫散文,经师家朴实说理,毫不带文学臭味;桐城派则以文为"司空城旦"矣。其初期魏禧、王源较可观,末期则魏源、曾国藩、康有为。清人颇自夸其骈文,其实极工者仅一汪中,次则龚自珍、谭嗣同。其最着名之胡天游、邵齐焘、洪亮吉辈,已堆垛柔曼无生气,余子更不足道。要而论之,清代学术,在中国学术史上,价值极大;清代文艺美术,在中国文艺史美术史上,价值极微;此吾所敢昌言也。
第3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