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武未尝直攻程朱,根本不承认理学之能独立。其言曰:"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引)"经学即理学"一语,则炎武所创学派之新旗帜也。其正当与否,且勿深论——以吾侪今日眼光观之,此语有两病。其一,以经学代理学,是推翻一偶像而别供一偶像。其二,理学即哲学也,实应离经学而为一独立学科——
虽然,有清一代学术,确在此旗帜之下而获一新生命。昔有非笑六朝经师者,谓"宁说周、孔误,不言郑、服非".宋、元、明以来谈理学者亦然,宁得罪孔、孟,不敢议周、程、张、邵、朱、陆、王。有议之者,几如在专制君主治下犯"大不敬"律也。而所谓理学家者,盖俨然成一最尊贵之学阀而奴视群学。自炎武此说出,而此学阀之神圣,忽为革命军所粉碎,此实四五百年来思想界之一大解放也。
凡启蒙时代之大学者,其造诣不必极精深,但常规定研究之范围,创革研究之方法,而以新锐之精神贯注之。顾炎武之在"清学派",即其人也。
炎武着述,其有统系的组织而手定成书者,惟《音学五书》耳。其《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造端宏大,仅有长编,未为定稿。《日知录》为生平精力所集注,则又笔记备忘之类耳。自余遗书尚十数种,皆明单义,并非巨裁。然则炎武所以能当一代开派宗师之名者何在?则在其能建设研究之方法而已。约举有三。
一曰贵创。炎武之言曰:"有明一代之人,其所着书,无非窃盗而已。"(《日知录》十八)其论着书之难,曰:"必古人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日知录》十九)其《日知录》自序云:"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故凡炎武所着书,可决其无一语蹈袭古人。其论文也亦然,曰:"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日知录》十九)又曰:"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亭林文集?与人书十七》)观此知摹仿依傍,炎武所最恶也。
二曰博证。《四库全书》"日知录提要"云:"炎武学有本原,博赡而能贯通。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证佐,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抵牾者少。"此语最能传炎武治学法门。全祖望云:"凡先生之游,载书自随。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即发书而对勘之。"(《鲒亭集?亭林先生神道表》)盖炎武研学之要诀在是,论一事必举证,尤不以孤证自足,必取之甚博,证备然后自表其所信。其自述治音韵之学也,曰:"……列本证、旁证二条。本证者,诗自相证也。旁证者采之他书也。二者俱无,则宛转以审其音,参伍以谐其韵。……"(《音论》)此所用者,皆近世科学的研究法。干嘉以还,学者固所共习,在当时则固炎武所自创也。
三曰致用。炎武之言曰:"孔子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水火之心,故曰:"载诸空言,不如见诸行事。'……愚不揣,有见于此,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时之务者,一切不为。"(《亭林文集?与人书三》)彼诚能践其言。其终身所撰着,盖不越此范围。其所谓"用"者,果真为有用与否,此属别问题。要之,其标"实用主义"以为鹄,务使学问与社会之关系增加密度,此实对于晚明之帖括派、清谈派施一大针砭。清代儒者以朴学自命以示别于文人,实炎武启之。最近数十年以经术而影响于政体,亦远绍炎武之精神也。
五汪中尝拟为《国朝六儒颂》,其人则昆山顾炎武、德清胡渭、宣城梅文鼎、太原阎若璩、元和惠栋、休宁戴震也。其言曰:"古学之兴也,顾氏始开其端。河洛矫诬,至胡氏而绌。中西推步,至梅氏而精。为攻古文者,阎氏也。专言汉儒《易》者,惠氏也。凡此皆千余年不传之绝学,及戴氏出而集其成焉。"(凌廷堪《校礼堂集》"汪容甫墓志铭")其所推挹盖甚当,六君者洵清儒之魁也。然语于思想界影响之巨,则吾于顾、戴之外,独推阎、胡。
阎若璩之所以伟大,在其《尚书古文疏证》也。胡渭之所以伟大,在其《易图明辨》也。汪中则既言之矣。夫此两书所研究者,皆不过局部问题,曷为能影响于思想界之全部?且其中又不免漏略芜杂,为后人所纠者不少——
阮元辑《学海堂经解》,两书皆摈不录——曷为推尊之如是其至?吾固有说。
《尚书古文疏证》,专辨东晋晚出之《古文尚书》十六篇及同时出现之孔安国《尚书传》皆为伪书也。此书之伪,自宋朱熹、元吴澄以来,既有疑之者。顾虽积疑,然有所惮而莫敢断。自若璩此书出而谳乃定。夫辨十数篇之伪书,则何关轻重?殊不知此伪书者,千余年来。举国学子人人习之,七八岁便都上口,心目中恒视为神圣不可侵犯;历代帝王,经筵日讲,临轩发策,咸所依据尊尚。毅然悍然辞而辟之,非天下之大勇,固不能矣。自汉武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以来,国人之对于六经,只许征引,只许解释,不许批评研究。韩愈所谓"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若对于经文之一字一句稍涉疑议,便自觉陷于"非圣无法",蹙然不自安于其良心,非特畏法网、惮清议而已。凡事物之含有宗教性者,例不许作为学问上研究之问题。一作为问题,其神圣之地位固已摇动矣!今不唯成为问题而已,而研究之结果,乃知畴昔所共奉为神圣者,其中一部分实粪土也,则人心之受刺激起惊愕而生变化,宜何如者?盖自兹以往,而一切经文,皆可以成为研究之问题矣。
再进一步,而一切经义,皆可以为研究之问题矣。以旧学家眼光观之,直可指为人心世道之忧——当时毛奇龄着《古文尚书冤词》以难阎,自比于抑洪水驱猛兽。光绪间有洪良品者,犹着书数十万言,欲翻阎案,意亦同此——
以吾侪今日之眼光观之,则诚思想界之一大解放。后此今古文经对待研究,成为问题;六经诸子对待研究,成为问题;中国经典与外国宗教哲学诸书对待研究,成为问题;其最初之动机,实发于此。
第1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