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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弁言
省立台北图书馆藏有自署思痛子的台海思恸录抄本一册,记清光绪二十一年日本占据台湾战事经过;分台防、台北、台湾、台南、澎湖五篇,约万余言。经传抄整理後,以字数过少,久未发排;兹由中国近百年史资料中录出罗惇曧着中日兵事本末与姚锡光着东方兵事纪略之台湾篇上(第九)及台湾篇下(第十),作为附录,付之手民,以利参考。
周宪文於台北惜余书室。
自序
从来书之不足取信於天下後世者,大抵缘秉笔者摭拾浮词,铺张扬厉,不顾事之失实,惟惧文之不工。故武成一篇,武王之大事也,而奉天伐罪,子舆氏犹仅取二、三策焉。则凡稗官野史之未可尽据为实录也明矣。
予於甲午倭寇犯台之役,纪其战事本末,分为五篇,命曰台海思恸录;盖生於台、长於台,身受台之创钜痛深、亲见台之同遭蹂躏而痛定思痛也。
当日者,倭衅初开,台之文武官吏不为不多矣。其间部署之疏密,用人之得失,兵力之厚薄,饟糈之盈绌;有知难而退者,有誓同台地存亡而置百万生灵於不顾者,有夙负威名而一筹莫展、致树白旗以降者;或縻帑十余万仅报一军之成焉,或甫与交绥而佯败远遁焉,或心存规避而沿途延缓焉,或藉口割台而私幸内渡焉。孰为勇敢杀贼而军中威怖如许痴虎之奋不顾身?孰为自拥雄兵而划界分疆如贺兰进明之坐观成败?孰为饟援俱绝而抵死拒战如张睢阳之困守孤城?其见敌辄靡也则如彼,其有进无退也则如此。迄今回忆,犹历历如在目前,爰振笔书之;无褒讥,无隐讳,无饰词而阿好,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也。
方今外侮迭乘,天下多事,讲求新政者莫不淬厉奋发,以冀补救於将来。予以为古今之治乱系乎人才,而当时艰势迫之余,则尤视人才为急务。盖得其人,则一、二忠义之士犹足寒劲敌之心;不得其人,则虽百万熊罴,其瓦解之势可以立待。台海之战,其前车之监也。因追述往事,手辑成书,付之枣梨,俾後之盱衡世变者,得以据而论定之。庶不贻未可尽信之诮欤?
光绪丙申夏月,思痛子自叙。
台防篇
台湾海外天险,南接闽粤,北连吴会,袤延数千里,港道纡回,土地饶沃,物产丰赡,固东南之左护也。
自施襄壮琅削平郑氏,议为不可弃,设官置镇,招民垦辟,二百余年,屹然成巨镇焉。然孤悬海外,缓急势难接应,土番洋匪,叛服不常。雍、乾间,朱一贵、林爽文、陈周全、蔡牵诸逆,先後剿除,海疆静谧。
道、咸而後,通商事起,海防始亟。同治十一年,倭人以琉球难民为生番所杀,藉端启衅,兵抵花莲港。光绪十年,法兰西取越南,兵轮扰及基隆、沪尾,均以议款而退。
朝廷知台地之膏腴,启外人之窥伺,有关於天下者大,乃诏改台湾为行省,设巡抚,置藩司。改台湾府为台南府。建省垣於彰化县北之大墩,以其适中也。台湾府台湾县附焉。淡水厅为台北府,附以淡水县。共隶府三(台湾、台南、台北),州一(台东),厅四(基隆、南雅、埔里社、澎湖),县十一(台湾、安平、淡水、宜兰、新竹、嘉义、彰化、恒春、云林、苗栗、凤山)。是年,巡抚刘铭传奏开制造、商务、脑务、垦务各局,造铁路,设电线,奏请清理田赋,添设镇防,缔造经营,颇费心力。数年以来,号称海外雄都,实足藩卫南服。十九年,巡抚邵友濂奏改省会於台北,以台北府为首府,巡抚、藩司皆驻於此,意取自便也。镇、道仍驻台南。
二十年春,朝鲜土匪作乱,乞援於我。朝廷命将出师,抚绥藩服。乃倭夷乘其内讧,入据其境,百端要挟。继又陆续添兵,伤我运船,扰我边圉。皇上赫然震怒,明降谕旨,着李鸿章迅速进剿,并饬沿江、沿海督、抚、将军及统兵大臣整顿戎行,遇有倭船阑入中国海口,即迎头痛击,悉数歼除。诏下,臣民大悦,各怀义愤,共期灭此朝食。寻以议和未定,暂停战事,而倭人辄乘间狡逞,牙山、平壤、威海、旅顺等处,无不被其蹂躏,薄海因之戒严。台防自此始矣。
是时,台抚为邵友濂,藩司为唐景崧,台道为顾肇熙,台镇为万国本。七月,诏巡抚邵友濂督办全台军务,以唐景崧为帮办。抚、藩奉命後,各存意见,未能和衷共济。友濂奏请添派统兵宿将,朝命以福建水师提督杨岐珍、南澳镇总兵刘永福赴台会办军务。岐珍於六月到台,率所部淮勇二千余人,分驻基、沪海日。永福八月到台,率所部粤勇三千余人驻台南、恒春、凤山一带。安平、旗後各口,则有万国本部兵守焉。友濂又咨请闽督谭锺麟檄调候补总兵廖得胜、海坛协副将余致廷各率湘勇数百人来台,皆命为统领,分驻沪尾、观音山等处。又命前湖北郧阳镇总兵綦高会赴江南新募湘勇千五百人驻官渡口。各自为统,无牵制也。基隆口则命记名提督张兆连统四营守之。命候选道林朝栋统土勇千五百人驻狮球岭,守基隆後路。
九月,友濂以兵事非其所长,求去位。朝命以藩司唐景崧代之,以台湾道顾肇熙为藩司,以台湾府陈文騄为台湾道。景崧既握兵符,殊洽素愿,毅然以保障全台为己任。谓台地要冲,为七省门户,面面受敌,非厚集兵力不可。中路海口及高险处布置尚虚,已有之湘淮各军仅数十营,又半皆暮气;羽书旁午,四出徵调。咨请闽督檄调福建候补道杨汝翼募湘勇千五百人来台,驻中路。命候补知府朱上泮募湘勇二千人,驻守澎湖;更益澎湖镇总兵周振邦二千人,皆丰给饟械,以其悬隔内地,接济不易也。又命守备胡某领粤勇千人,在基、沪一带遍开地营。地营者,於山海冲要处掘地,深能蔽人,广阔一、二亩,使卒百十人持枪环立,伺敌至潜击之。又徵前澎湖总兵吴光亮率所部二千人为粤军统领,名其军曰飞虎。十一月,景崧得粤中书,谓有大侠吴国华、胡友胜、庞某者,皆具有奇略,能於水底用兵,请各致其党,备广艇宵渡来台投效。信之,密饬飞速东来。又命粤人杨永年赴粤募海盗亡命千人,檄副将黄翼得募粤勇三千,并募东筦县人精於线枪者千余人,俱陆续募齐到台,分驻基、沪、新竹各口。省垣公廨祠宇,亦驻军皆遍。又奏派在籍兵部主事邱逢甲广募民兵,以辅官兵不逮,称为义勇统领,体制在诸将上,与抚军往来文牍悉用照会制与淮、湘诸军异,与土勇亦相迳庭,营官不领薪水,逢甲月支公费数百金,兵则食数军之半饟,器皆取给於官,或听民自捐,不立营叠,无事安居,有事候徵调。数月之间,逢甲领去官饟银十余万两,仅有报成军之一禀而已。自十月初招募,迄岁晚,全台报成军者约五、六十营。次年春,编入伍者号百四十营之多。一时湘、淮、闽、粤、土、客诸军,风聚云屯,号三百数十营,兵力不可谓不厚矣。然各自为统,呼应遂以不灵。甚至与居民相寻斗,视法纪如弁髦。故四月二十六日有革弁李文奎者,公然白昼手刃戕抚署中军官方佐卿。省垣乃稍稍惊避。
全台岁入正杂各款三百数十万两。至是,诸款虽减,应纳丁粮除外,属留募防勇外,亦可解十之六。库储银约六十余万两,奉部拨接济款五十万两,南洋大臣张之洞密为代陈饟绌情形,荷蒙济饟百万两,电饬南洋於贷洋款项下划解,由苏松太道交沪上台运局试用道赖鹤年手收。此外息借民款,全台约二十余万两。有此数款,可无饟缺之虞矣。
先是,邵友濂以新式枪炮价昂,仅在沪购旧式枪千余杆,分给各军;各军皆束之高阁。景崧以为械精乃能制胜,提款十余万檄候选府茅延年驻沪购辨;咨请各省接济,粤督谭锺麟应旧枪二千余杆,闽督边宝泉应火药数千斤、旧枪千余枝、子弹数万枚、水雷二百余具,其余无一应者。南洋则接济既多且精,兵民感激。在台将士皆曰,此次兵力雄厚,饟械充盈,较甲申法防之役,严整不啻倍蓰;颇恃以为无恐焉。
谕曰:唐中丞以书生督师,厚集劲旅,势甚张也。然轻而不整,至使兵弁仇民,盗侠杂进,败徵见矣。卒之,虏乘澳底,望风辄溃。借寇兵,齎盗粮,甚於牙、平、威、旅之挫衄,悲夫!失律之凶,一至此乎!夫无淮阴将兵之略,虽多亦奚为哉?
台北篇
台北既改为省垣,防务更密於他处。自邵友濂去位,唐景崧日以防事为亟。独筹帷幄,默画机宜,度势相形,以沪尾为南向之咽喉,基隆为北门之锁钥,防守断难松懈。自立坐营於官渡口(距沪尾口十里),如敌由沪口入,即迎击之。杨岐珍立坐管於八斗(距基口十余里),敌来自基口,可以接御。岐珍自来台後,令所部分紮基、沪,自拥亲兵数百驻省垣之试院,徵兵筹饟,皆不过问,一听抚军主持。命其胞弟杨某募台州五百人驻狮球岭。沪尾炮台则有廖得胜、余致廷领之,基隆炮台则归张兆连领之。至於两口内港,寸节皆布水雷。大嵙嵌(距台北四十余里,东面距海数十里)向有练兵五百人,至是足成千人,命提督余得胜统之,分驻龟仑岭、桃子园(皆新竹口入台之要隘)一带。提督陈得胜统淮勇千人驻金包里。各处要口要隘应驻兵者,无不完备。防堵事宜,可谓有疏皆密矣。
乃割台议起,人心惶惑,官民皆存观望之心。惟抚军一人,毅然欲与台地相存亡;民之忠义者,亦不肯俯首事仇,且骇且愤。旋奉旨,令在台大小官员陆续内渡。自藩司顾肇熙以次皆遵旨去位,杨岐珍亦率所部迳回厦门。巨绅林维源挟重赀回漳州原籍。其不忍恝去者,数人而已。
於是唐景崧重整规模,力谋防御。檄候补同知俞鸿为台北府,候补知县凌汝曾为淡水县。宏开幕府,广集英才。幕中有刑部主事俞明震、礼部主事李秉瑞、候补副将陈季同、候选姚文栋,此数人者,皆抚军礼而罗致之,或由电请、或以轮迎,到皆倒屣不遑,倚为命世之英。连騼既集,日夕运筹,意将建不朽之勋也。
时台地绅民见朝廷决意弃台,公乞英、法两国保护。延英领事至抚署与之熟商,拟将全台关税、五金矿产诸利悉以畀英,土地、人民仍归中国,誓不愿服倭人。领事拈髯微哂,作中国语曰:“台湾全岛,乃为红毛人开辟,後即为日本攘夺,郑氏夺之不久,乃归中国;今复与日本,是物还原主。诸君思托大国以求庇荫,重我英国,诚厚诚厚,姑俟电禀钦使酌核;然我英廷恐不爱此区区之利而遽为保护也”。以後竟无消息。诸绅民改而求诸法。适法水师提督有派军舰来台游历,陈季同躬迓其兵弁二人至抚署宴商之,亦无成议;但言候提督意旨,如肯作保山,兵舰亦即连樯而至。越数日,无只轮片帆到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