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可不深惧耶!可不深惧耶!其父攫金,其子必将杀人,高C城C中高髻,四方必高一尺。今以一国最少数之先觉,号称为得风气之先者,后进英豪,具尔瞻焉,苟所以为提倡者一误其途,吾恐功之万不足以偿其罪也。古哲不云乎:“两军相对,哀者胜矣。”今日稍有知识稍有血性之士,对于政府而有一重大敌,对于列强而复有一重大敌,其所以兢兢业业蓄养势力者宜何如?实力安在?吾以为学识之开通、运动之预备,皆其余事,而惟道德为之师。无道德观念以相处,则两人且不能为群,而更何事之可图也。
自起楼而自摧烧之,自莳种而自践踏之,以云能破坏则诚有矣,独惜其所破坏者,终在我而不在敌也。曾文正者,近日排满家所最唾骂者也,而吾则愈更事而愈崇拜其人。吾以为使曾文正生今日而犹壮年,则中国必由其手而获救矣。彼惟以天性之极纯厚也,故虽行破坏可也;惟以修行之极严谨也,故虽用权变可也。故其言曰:“扎硬寨,打死仗。”曰:“多条理,少大言。”曰:“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彼其事业之成,有所以自养者在也;彼其能率厉群贤以共图事业之成,有所以孚于人且善导人者在也。吾党不欲澄清天下则已,苟有此志,则吾谓《曾文正集》,不可不日三复也。夫以英、美、日本之豪杰证之则如彼,以吾祖国之豪杰证之则如此,认救国之责任者,其可以得师矣。
吾谓破坏家所破坏者,往往在我而不在敌,闻者或不慊焉。盖倡破坏者,自其始断未有立意欲自破坏焉者也,然其势之所趋多若是。此不徒在异党派有然也,即同党派亦然。此其何故欤?窃尝论之。共学之与共事,其道每相反,此有志合群者所不可不兢兢也。当其共学也,境遇同,志趣同,思想同,言论同,耦俱无猜,谓相将携手以易天下。
及一旦出而共事,则各人有各人之性质,各人有各人之地位,一到实际交涉,则意见必不能尽同,手段必不能尽同。始而相规,继而相争,继而相怨,终而相仇者,往往然矣。
此实中西历史上所常见,而豪杰所不免也。谚亦有之:“相见好,同住难。”在家庭、父子、兄弟、夫妇之间,尚且有然,而朋友又其尤甚者也。
于斯时也,惟彼此道德之感情深者,可以有责善而无分离,观曾文正与王璞山、李次青二人交涉之历史,可以知其故矣。读者犹疑吾言乎,请悬之以待足下实际任事之日,必有不胜其感慨者。夫今之志士,必非可以个个分离孤立,而能救此濒危之国,明也。其必协同运动,组成一分业精密、团结巩固之机体,庶几有济。吾思之,吾重思之,此机体之所以成立,舍道德之感情,将奚以哉!将奚以哉!
且任事者,最易漓汨C汩C人之德性,而破坏之事,又其尤甚者也。
当今日人心腐败达于极点之时,机变之巧,迭出相尝,太行孟门,岂云巉绝。曾文正与其弟书云:“吾自信亦笃实人,只为阅历世途,饱更事变,略参些机权作用,倒把自家学坏了。”以文正之贤,犹且不免,而他更何论也。故在学堂里讲道德尚易,在世途上讲道德最难。若夫持破坏主义者,则更时时有大敌临于其前,一举手,一投足,动须以军略出之,而所谓军略者,又非如两国之交绥云也。在敌则挟其无穷之威力以相临,在我则偷期密约,此迁彼就,非极机巧,势不能不归于劣败之数,故破坏家之地位之性质,尝与道德最不能相容者也。是以躬亲其役者,在初时或本为一极朴实极光明之人,而因其所处之地位、所习之性质,不知不觉,而渐与之俱化,不一二年,而变为一刻薄寡恩、机械百出之人者有焉矣,此实最可畏之试验场也。然语其究竟,则凡走入刻薄机诈一路者,固又断未有能成一事者也。此非吾摭拾《宋元学案》上理窟之空谈,实则于事故上证以所见者所历者,而信其结果之必如是也。夫任事者修养道德之难既若彼,而任事必须道德之急又若此,然则当兹冲者,可不栗栗耶,可不孳孳耶!《诗》曰:“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息息自克,犹惧未能挽救于万一,稍一自放,稍一自文,有一落千丈而已。
问者曰:今日国中种种老朽社会,其道德上之黑暗,不可思议,今子之所论,反乃偏责备于新学之青年,新学青年,虽或间有不德,不犹愈于彼等乎?答之曰:不然。彼等者,无可望无可责者也,且又非吾笔墨之势力范围所能及也。中国已亡于彼等之手,而惟冀新学之青年,致死而之生之,若青年稍不慎,而至与彼等同科焉,则中国遂不可救也。
此则吾哓音瘏口之微意也。
(1902年2月8日)亘万古,袤九垓,自天地初辟以迄今日,凡我人类所牺息之世界,于其中而求一势力之最广被而最经久者,何物乎?
将以威力乎?亚历山大之狮吼于西方,成吉思汗之龙腾于东土,吾未见其流风余烈,至今有存焉者也。将以权术乎?梅特涅执牛耳于奥大利,拿破仑第三弄政柄于法兰西,当其盛也,炙手可势,威震环瀛,一败之后,其政策亦随身名而灭矣。然则天地间独一无二之大势力,何在乎?曰智慧而已矣,学术而已矣。
今且勿论远者,请以近世史中文明进化之迹,略举而证明之。凡稍治史学者,度无不知近世文明先导之两原因,即十字军之东征与希腊古学复兴是也。夫十字军之东征也,前后凡七役,亘二百年,(起一千0九十六年,迄一千二百七十年。)卒无成功。乃其所获者不在此而在彼。
以此役之故,而欧人得与他种民族相接近,传习其学艺,增长其智识,盖数学、天文学、理化学、动物学、医学、地理学等,皆至是而始成立焉;而拉丁文学、宗教裁判等,亦因之而起。此其远因也。中世末叶,罗马教皇之权日盛,哲学区域,为安士林(Anselm,罗马教之神甫也。)派所垄断,及十字军罢役以后,西欧与希腊、亚刺伯诸邦,来往日便,乃大从事于希腊语言文字之学,不用翻译,而能读亚里士多德诸贤之书,思想大开,一时学者不复为宗教迷信所束缚,卒有路得新教之起,全欧精神,为之一变。此其近因也。其间因求得印书之法,而文明普遍之途开;求得航海之法,而世界环游之业成。凡我等今日所衣所食、所用所乘、所闻所见,一切利用前民之事物,安有不自学术来者耶?此犹曰其普通者,请举一二人之力左右世界者,而条论之。
第5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