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说起来,若还是个没用的妇人,就不该去埋怨丈夫;若还是个有用的妇人,又不消去埋怨丈夫。别样生理妇人家虽做不得,那些蚕桑织纴之事,浣纱刺绣之工,那一件是做不得的?古时的妇人,嫁了做官做吏的丈夫,尚且有纺绩之声达于中外;何况做了贫士之妻,不肯受些辛苦,替男子做人家,终日张了大口等丈夫的饭吃,赤了身子等丈夫的衣穿,稍有不足,就做起《狮吼记》来,与他吵闹。这样妇人,与朱买臣的妻子同是一流人物,到穷极无聊之际,那逼写休书的事,都是做得出的。崇祯末年,准安府盐城县有个极恶的妇人,只因好吃懒做,丈夫养膳他不来,要想卖与别人。
他恐怕第二个丈夫也与前面的一样,不能够穿好吃好,竟要自家择婿。遇着一个远方之人,是做大伙强盗的,见他丰衣足食,只道是个富翁,就随了他去。谁想未及一年,就被官府拿住,问了死罪,禁在狱中,把妻子发与媒婆变卖。
不料前面的丈夫恰好来在本处,因卖了妻子不曾另娶,闻得有个官卖的妇人要寻受主,就约了几个客商,都是要买妇人的,一同去相。及至走到跟前,竟是自家的妻子,这前夫不好意思,掉转头来竟走。
那妇人一把扯住,哭哭啼啼跪在前夫面前,叫他莫记旧情,只当修福一般,赎我回去。前夫不理,他只是哀告。
那些同来的客商,都是轻裘缓带、丰衣足食之人,见前夫不赎,都想要买他,这妇人抵死不从,只要跟了前夫回去。
那官媒立在旁边,问他什么原故?他说当初错了主意,只想穿好吃好,不问来历,嫁与歹人,故此有这个日子。如今这些客商个个丰衣足食,焉知不是歹人?倒不如跟了前夫,虽则贫穷,还可以相信得过,将来决没有这个日子。所以不愿从新,只想复旧。
前夫见他说得可怜,只得备了官价,写张领字,当官带了回去。这妇人走到家中,竟换了一番性格。起先极懒,后来极勤;起先极奢,后来极俭;起先极强悍,后来极温柔;这都是走过一家,尝着滋味的原故。后来帮助丈夫成家立业,做了个有名的财主。
当初若不嫁与强盗,吃过好食,穿过好衣,受过好衣好食之累,那里晓得衣食两件是好不得的?倒不如粗衣淡饭,虽然吃不饱,也还饿不死;虽然穿不暖,也还冻不杀。不像好衣好食要饱出祸来,暖出事来,到祸发事出后,求为饥寒而不可得也。
如今世上好吃懒做、埋怨丈夫的妇人,可惜不曾嫁与强盗;若还做过压寨夫人,犯了金科玉律,等官府做媒改嫁出来的,自然会感激丈夫,宁受饥寒,不做歹事,使自己安乐一生,不受丰衣足食之累了。
可见贫贱人家的女子,只该劳筋动骨,替男子挣家,切不可拿丈夫来嗟怨。
是便是了,古语云:“虽有巧妇,不能做无米之炊。”做妇人的就是极勤极苦,趁来的钱财也只好养活自己,难道丈夫的身子也靠他养活不成?况且丈夫之外,还有儿女,还有丫鬟奴仆,都是要穿衣吃饭的。若还男子没有出息,这一世的无米之饭,叫他如何炊煮得来?少不得早晚之间,定有几句言语埋怨丈夫的了。
要晓得那有本事的男子,不消妇人埋怨,自然挣得衣食来;没本事的男子,就是早骂一顿,晚咒一场,那衣食两件也咒骂不出,白白伤了夫妇之情。不如自己搜索枯肠,想个计策出来,去炊那无米之饭。炊得熟,做个巧妇;炊不熟,也还做个贤妇。
我如今说个惯炊无米之饭,不愁不熟,只愁太熟的妇人,与贫家女子做个榜样,省得他埋怨丈夫。
这个妇人叫做顾云娘,是万历初年的人,住在淮安府桃源县。丈夫顾有成,是个读死书的秀才,只有文墨之事略知道些,除了读书之外,竟像个未雕未斫的孩子。不但钱财不知数目,米粮不辩升斗,连吃饭的饥饱、穿衣的冷热都不知道,竟像吃在别人肚里、穿在别人身上一般。
穿衣吃饭的时节,定要人立在旁边,替他记着碗数件数,才不至于伤饥失饱、寒暖不均;若还一次没人照管,凭他自穿自吃,就要弄出病来。
至于出门走路不辨东西,与人行礼不记左右,一发不消说了。同窗的朋友替他取个别号,叫做”顾混沌”。
父母在日,也有三千余金的家产。只因丧过二亲之后、未娶云娘之前,有个结发的妻子,比丈夫略高一成,仅仅知道饥饱,晓得冷热,除了吃着之外,一毫人事不懂,连开门七件事,只晓得是家用之物,问他是树上生的,泥里长的?就不知道了。
与丈夫两个恰好一阴一阳,凑成个混沌世界。
夫妻两口,只管穿衣吃饭,一毫家务不管,不上三年,把一分好家私消磨殆荆这位有福的夫人命里不该熬饥受冻,过完好日子,就升天去了。苦得这位顾云娘嫁来续弦,替他还了饥寒之债。
云娘是个贫士之女,未嫁之先,也曾许过一分人家,未及于归,丈夫就死了。守过三年,将近二十岁,只因父母嫁女之心太急了些,不肯从容择婿,所以把个聪明女子,配了个懵懂儿郎。云娘走进大门,看见新郎的举止与家人的动静,就知道这分人家,不是做妇人的家数做得来的,连”女中丈夫”四个字都用不着,还要截去上二字,不肯列于女子之中,俨然以丈夫自命。就不等三朝,竟出来理事,把丫鬟奴仆叫到在前,逐件分付过去,竟像新官到任设立堂规的一般,都要依令而行,不许违他一件。说完之后,就叫丫鬟奴仆领了去查盘仓库。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