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生原是聪明的人,不上三五日,都学会了。学得本事会时,腰间拈的小头也有一二十两。小山道:“你何不将这些做了本钱,也下场去试一试?”竺生道:“有理。”果然下场一试,却也古怪,新出山的老虎偏会吃人,喝自己四五六,就是四五六,咒别人么二三,就是么二三,一连三日,赢了二百余金。竺生恐怕拿银子回去,母亲要盘问,只得借个拜匣封锁了,寄在小山家中,日日来赌。
赌到第四日,庆生见表弟赢钱,眼中出火,腰间有三十多两小头,也要下场试试,怎奈自己的聪明不如表弟,再学不上。
小山道:“你若要赌,何不与令表弟合了,他赢你也赢,坐收其利,何等不妙?”庆生道:“说得有理。”就把银子与竺生合了。
偏是这日风色不顺,要红没有红,要六没有六,不上半日,二百三十余两输得干干净净。竺生埋怨表兄没利市,庆生埋怨表弟不用心,两个袖手旁观,好不心痒。
众人道:“小王没有稍,小山何不借些与他掷掷?”小山道:“银子尽有,只要些当头抵抵,只管贷出来。”众人劝竺生把些东西权押一押。
竺生道:“我父亲虽不在家,母亲管得严紧,那里取得东西出来?”众人道:“呆子,那个要你回去取东西?只消把田地房产写在纸上,暂抵一抵。若是赢了,兑还他银子,原取出来;就是输了,也不过放在他家,做个意思,待你日后自己当家,将银取赎,难道把你田地房产抬了回来不成?”竺生听了,豁然大悟,就讨纸笔来写。庆生道:“本大利大,有心写契,多借几百两,好赢他们几千两回去。”竺生道:“自然。”小山叫小厮取出纸墨笔砚,竺生提起笔来正要写,想一想,又放下来道:“我常见人将产业当与我家,都要前写坐落何处,后开四至分明,方才成得一张典契。我那些田地,从来不曾管业过,晓得坐落在何方,教我如何写起?”众人都道他说得有理,呆了半晌。那晓得王小山又有一部皮里册籍,凡是他家的田地山塘,房产屋业,都在上面。不但亩数多寡,地方坐落,记得不差;连那原主的尊名,田邻的大号,都登记得明明白白。
到此时随口念来,如流似水。他说一句,竺生写一句,只空了银子数目,中人名字,待临了填。
小山道:“你要当多少?”竺生道:“二百两罢。”小山道:“多则一千,少则五百,二三百两不好算帐。”庆生道:“这等就是五百两罢。”竺生依他填了。
庆生对众人道:“中人写你们那一位?”小山道:“他们是同赌的人,不便作中,又且非亲非戚,这个中人须要借重你。”
庆生道:“只怕家姑娘晓得,埋怨不便。”众人道:“不过暂抵一时,那里令姑娘晓得的田地?”庆生就着了花押。
小山收了,对竺生道:“银子不消兑出来,省得收拾费力,你只管取筹马赌,三五日结一次帐,赢了我替人兑还你,输了我替你兑还人。”竺生道:“也说得是。”收了筹马,依旧下常也有输的时节,也有赢的时节,只是赢的都是小注,输的都是大注,赢了十次,抵不得输去一次的东西。
起先把银子放在面前,输去的时节也还有些肉疼;如今银子成日不见面,弄来弄去都是些竹片,得来也不觉十分可喜,失去也不觉十分可惜。
庆生被前次输怕了,再不敢去搭本,只管拈头,到还把稳。
只是众人也不似前番,没有肥头把他拈去。小山晓得他家事不济,原不图他,只因要他作中,故此把些小头勾搭住他,不然早早遣开去了。
竺生开头一次写契,心上还有些不安,面上带些忸怩之色。
写到后来,渐渐不觉察了,要田就是田,要地就是地,要房产就是房产。起先还是当与小山,小山应出来赌,多了中间一个转折,还觉得不耐烦;到后面一发输得直捷痛快了,竟写卖契付与赢家,只是契后吊一笔道:待父天年,任凭管业。
写到后来,约有一二十张。小山肚里算一算道:“他的家事差不多了,不要放来生债。”便假正经起来,把众人狠说一顿道:“他是有父兄的人,你们为何只管挛住他赌?他父亲回来知道,万一难为他起来,你们也过意不去。况且他父亲苦挣一世,也多少留些与他受用受用,难道都送与你们不成?”众人拱手谢罪,情愿收拾排常竺生还舍不得丢手,被他说得词严义正,也只是罢了,心上还感激他是个好人,肯留些与我受用。只说父亲的产业还不止于此,那晓得连根都去了。
看官,假如他母亲是好说话的,此时还好求救于母,乘父未归,做个苦肉计,或者还退些田地来也不可知;那晓得倒被前日那些峻厉之言,封住儿子的口。可见人家父母,严的也得一半,宽的也得一半,只要宽得有尺寸。
且说王继轩装米去卖,指望俏头上一脱一便回,不想天不由人,折了许多本,还坐了许多时。
只因山东、河南米价太贵,引得湖广、江南的客人个个装粮食来卖。继轩到时,只见米麦推积如山,真是出处不如聚处,只得把货都发与铺家,坐在行里讨帐。等等十朝,迟迟半月,再不得到手。又有几宗被主人家支去用了,要讨起后客的米钱应还前客,所以准准耽搁半年。
身虽在外,心却在家,思量儿子年幼,自小不曾离爷,我如今出门许久,难保得没有些风吹草动。忧虑到此,银子也等不得讨完,丢些余帐便走。
到了家中,把银两钱钞,文锲帐目,细细一查,且喜得原封不动,才放了心。只是伺察儿子的举止,大不似前。体态甚是轻佻,言语十分粗莽;吃酒吃饭,不等人齐,便先举箸;见人见客,不论尊卑,一概拱手;无论嘻笑怒骂,动辄伤人父母;人以恶言相答,恬然不以为仇;总不知是那里学来的样子,几时变成的气质。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