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几日,忽然想起有个母舅,叫做王肖江,没儿没女,止得一身,不如教他引领,一来路上有伴,二来到了地头,好寻生计。算计定了,就请王肖江来商量。
肖江听见,喜之不胜道:“漳州原是我祖籍,不如搬到漳州去。你只说丈夫死了,不愿改嫁,这个儿子,是前母生的,一同随了舅公过活。这等讲来,任他南风北风,都吹你不动了。”
瑞郎道:“这个算计真是万全。”就依当初把“郎”字改做“娘”字,便于称呼。起先季芳病重之时,将余剩的产业卖了二百余金,此时除丧事费用之外,还剩一半,就连夜搬到漳州,赁房住下。
肖江开了一个鞋铺,瑞娘在里面做,肖江在外面卖,生意甚行,尽可度日。
孤儿渐渐长成,就拣了明师,送他上学,取名叫做许承先。
承先的资质不叫做颖异,也不叫做愚蒙,是个可士可农之器。只有一件像种,那媚眼态度,宛然是个许季芳,头发也黑得可爱,肌肤也白得可爱。
到了十二三岁,渐渐的惹事起来。同窗学生,大似他的,个个买果子送与他吃。他又做陆绩怀桔的故事,带回来孝顺母亲。
瑞娘思量道:“这又不是好事了。我当初只为这几分颜色,害得别个家破人亡,弄得自己东逃西窜,自己经过这番孽障,怎好不惩戒后人?”就分付承先道:“那送果子你吃的人,都是要骗你的,你不可认做好意。以后但有人讨你便宜,你就要禀先生,切不可被他捉弄。”承先道:“晓得。”不多几日,果然有个学长挖他窟豚,他禀了先生,先生将学长责了几板。
回来告诉瑞娘,瑞娘甚是欢喜。
不想过了几时,先生又瞒了众学生,买许多果子放在案头,每等承先背书之际,张得众人不见,暗暗的塞到承先袖里来。
承先只说先生决无歹意,也带回来孝顺母亲。瑞娘大骇道:“连先生都不轨起来,这还了得?”就托故辞了,另拣个须鬓皓然的先生送他去读。
又过几时,承先十四岁,恰好是瑞娘当初受聘之年,不想也有花星照命。一日新知县拜客,从门首经过,仪从执事,摆得十分齐整。承先在店堂里看。
那知县是个青年进士,坐在轿上一眼觑着承先,抬过四五家门面,还掉过头来细看。王肖江对承先道:“贵人抬眼看,便是福星临,你明日必有好处。”不上一刻,知县拜客转来,又从门首经过,对手下人道:“把那个穿白的孩子拿来。”只见两三个巡风皂隶,如狼似虎赶进店来,把承先一索锁住,承先惊得号啕痛哭。
瑞娘走出来,问什么原故,那皂隶不由分说,把承先乱拖乱扯,带到县中去了。
王肖江道:“往常新官上任,最忌穿白的人,想是见他犯了忌讳,故此拿去惩治了。”瑞娘顾不得抛头露面,只得同了肖江赶到县前去看。
原来是县官初任,要用门子,见承先生得标致,自己相中了,故此拿他来递认状的。瑞娘走到之时,承先已经押出讨保,立刻要取认状。
瑞娘走到家中,抱了承先痛哭首:“我受你父亲临终之托,指望教你读书成名,以承先人之志;谁想皇天不佑,使你做下贱之人,我不忍见你如此。待我先死了,你后进衙门,还好见你父亲于地下。”说完,只要撞死。
肖江劝了一番,又扯到里面,商议了一会,瑞娘方才住哭。
当晚就递了认状。第二日就教承先换了青衣,进去服役。
知县见他人物又俊俏,性子又伶俐,甚是得宠。
却说瑞娘与肖江预先定下计较,写了一舱海船,将行李衣服渐渐搬运下去。
到那一日,半夜起来,与承先三人一同逃走下船,曳起风帆,顷刻千里,不上数日,飘到广东广州府。将行李搬移上岸,赁房住下,依旧开个鞋铺。
瑞娘这番教子,不比前番,日间教他从师会友,夜间要他刺股悬梁,若有一毫怠惰,不是打,就是骂,竟像肚里生出来的儿子。
承先也肯向上,读了几年,文理大进。屡次赴考,府县俱取前列;但遇道试,就被冒籍的攻了出来。直到二十三岁,宗师收散遗才,承先混进去考,幸取通场第一,当年入场,就中了举。回来拜谢瑞娘,瑞娘不胜欢喜。
却说承先丧父之时,才得四岁,吃饭不知饥饱,那里晓得家中之事?自他从乳母家回来,瑞娘就做妇人打扮,直到如今。
承先只说当真是个继母,那里去辨雌雄?瑞娘就要与他说知,也讲不出口,所以鹘鹘突突过了二十三年。
直到进京会试,与福建一个举人同寓,承先说原籍也是福建,两下认起同乡来,那举人将他齿录一翻,看见父许葳,嫡母石氏,继母尤氏,就大惊道:“原来许季芳就是令先尊?既然如此,令先尊当初不好女色,止娶得一位石夫人,何曾再娶什么尤氏?”承先道:“这个家母如今现在。”那举人想了一会,大笑道:“莫非就是尤瑞郎么?这等他是个男人,你怎么把他刻做继母?”承先不解其故,那举人就把始末根由,细细的讲了一遍,承先才晓得这段希奇的故事。
第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