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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雪娘不但替妈儿做干证,竟翻转面孔做起被害来。就对王四道:“你自从来替我梳头,那一日不歪缠几次?怎么说没有相干?一日只算一钱,一年也该三十六两。四五年合算起来,不要你找帐就够了,你还要讨什么人?我若肯从良,怕没有王孙公子,要跟你做个待诏夫人?”五四听了这些话,就像几十桶井花凉水从头上浇下来的一般,浑身激得冰冷,有话也说不出。晓得这注银子是私下退不出来的了,就赶到江都县去击鼓。
江都县出了火签,拿妈儿与雪娘和他对审。两边所说的话与私下争论的一般,一字也不增减。
知县问王四道:“从良之事,当初是那个媒人替你说合的?”王四道:“是他与小的当面做的,不曾用媒人说合。”
知县道:“这等那银子是何人过付的?”王四道:“也是小的亲手交的,没有别人过付。”知县道:“亲事又没有媒人,银子又没有过付,教我怎么样审?这等他收你银子,可有什么凭据么?”王四连忙应道:“有他亲笔收帐。”知县道:“这等就好了,快取上来。”王四伸手到草纸袋里,翻来覆去,寻了半日,莫说经折没有,连草纸也摸不出半张。
知县道:“既不收帐。为什么不取上来?”王四道:“一向是藏在袋中的,如今不知那里去了?”知县大怒,说他既无媒证,又无票约,明系无赖棍徒要霸占娼家女子,就丢下签来,重打三十。又道他无端击鼓,惊扰听闻,枷号了十日才放。
看官,你道他的经折那里去了?原来妈儿收足了银子,怕他开口要人,预先分付雪娘,与他做事之时,一面搂抱着他,一面向草纸袋摸出去了,如今那里取得出?王四前前后后共做了六七年生意,方才挣得这注血财,又当了四五年半八,白白替他梳了一千几百个牡丹头,如今银子被他赖去,还受了许多屈刑,教他怎么恨得过?就去央个才子,做一张四六冤单,把黄绢写了,缝在背上,一边做生意,一边诉冤,要人替他讲公道。
那里晓得那个才子又是有些作孽的,欺他不识字,那冤单里面句句说鸨儿之恶,却又句句笑他自己之呆。冤单云:诉冤人王四,诉为半八之冤未洗,百二之本被吞,请观书背之文,以救刳肠之祸事。今身向居蔡地,今徒扬州,执贱业以谋生,事贵人而糊口。蹇遭孽障,勾引疾魂。日日唤梳头,朝朝催挽髻。以彼青丝发,系我绿毛身。按摩则内外兼修,唤不醒陈抟之睡;盥沐则发容兼理,忙不了张敞之工。缠头锦日进千缗,请问系何人执栉;洗儿钱岁留十万,不知亏若个烧汤。原不思破彼之悭,只妄想酬吾所欲。从良密议,订于四五年之前;聘美重资,浮于百二十之外。正欲请期践约,忽然负义寒盟。两妇舌长,雀角鼠牙易竞;一人智短,鲢清鲤浊难分。搂吾背而探吾襄,乐处谁防窃盗;笞我豚而枷我颈,苦中方悔疏虞。奇冤未雪于厅阶,隐恨求伸于道路。伏乞贵官长者,义士仕人,各赐乡评,以补国法。
或断雪娘归己,使名实相符,半八增为全八;或追原价还身,使排行复旧,四双减作两双。若是则鸨羽不致高张,而龟头亦可永缩颖。为此泣诉。
妈儿自从审了官司出去,将王四的铺盖与篦头家伙尽丢出来,不容在家宿歇。王四只得另租屋居住,终日背了这张冤黄,在街上走来走去。
不识字的只晓得他吃了行院的亏,在此伸诉,心上还有几分怜悯;读书识字的人看了冤单,个个掩口而笑,不发半点慈悲,只喝采冤单做好不说,那代笔之人取笑他的原故。
王四背了许久,不见人有一些公道,心上思量:“难道罢了不成?纵使银子退不来,也教他吃我些亏,受我些气,方才晓得穷人的银子不是好骗的!”就生个法子,终日带了篦头家伙,背着冤黄,不往别处做生意,单单立在雪娘门口,替人篦头,见有客人要进去嫖他,就扯住客人,跪在门前控诉。
那些嫖客见说雪娘这等无情,结识他也没用,况且篦头的人都可以嫖得,其声价不问可知,有几个跨进门槛的,依旧走了出去,妈儿与雪娘打又打他不怕,赶又赶他不走,被他截住咽喉之路,弄得生计索然。
忽一日王四病倒在家,雪娘门前无人吵闹,有个解粮的运官进来嫖他。两个睡到二更,雪娘睡熟,运官要小解,坐起身来取夜壶。那灯是不曾吹灭的,忽见一个穿青的汉子跪在床前,不住的称冤叫枉。
运官大惊道:“你有什么屈情,半夜三更走来告诉?快快讲来,待我帮你伸冤就是。”那汉子口里不说,只把身子掉转,依旧跪下,背脊朝了运官,待他好看冤帖。
谁想这个运官是不大识字的,对那汉了道:“我不曾读过书,不晓得这上面的情节,你还是口讲罢。”那汉子掉转身来,正要开口,不想雪娘睡醒,咳嗽一声,那汉子忽然不见了。
运官只道是鬼,十分害怕,就问雪娘道:“你这房中为何有鬼诉冤?想是你家曾谋死什么客人?”雪娘道:“并无此事。”运官道:“我方才起来取夜壶,明明有个穿青的汉子,背了冤黄,跪在床前告诉。见你咳嗽一声,就不见了,岂不是鬼?若不是你家谋杀,为什么在此出现?”雪娘口中只推没有,肚里思量道:“或者是那个穷鬼害病死了,冤魂不散,又来缠扰也不可知。”心上又喜又怕,喜则喜阳间绝了祸根,怕则怕阴间又要告状。
运官疑了一夜,次日起来,密访邻舍。邻舍道:“客人虽不曾谋死,骗人一项银子是真。”就把王四在他家苦了五六年挣的银子,白白被他骗去,告到官司,反受许多屈刑,后来背了冤黄,逢人告诉的话,说了一遍。
运官道:“这等那姓王的死了不曾?”邻舍道:“闻得他病在寓处好几日了,死不死却不知道。”运官寻到他寓处,又问他邻舍说:“王四死了不曾?”邻舍道:“病虽沉重,还不曾死,终日发狂发躁,在床上乱喊乱叫道:‘这几日不去诉冤,便宜了那个淫妇。’说来说去,只是这两句话,我们被他聒噪不过。只见昨夜有一二更天不见响动,我们只说他死了。及至半夜后又忽然喊叫起来道:“贼淫妇,你与客人睡得好,一般也被我搅扰一常’这两句话,又一连说了几十遍,不知什么原故。”运官惊诧不已,就教邻舍领到床前,把王四仔细一看,与夜间的面貌一些不差。就问道:“老王,你认得我么?”王四道:“我与老客并无相识,只是昨夜一更之后,昏昏沉沉,似梦非梦,却像到那淫妇家里,有个客人与他同睡,我走去跪着诉冤,那客人的面貌却像与老客一般。这也是病中见鬼,当不得真,不知老客到此何干?”运官道:“你昨夜见的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