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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顺治十五年戊戌,余三十一岁。二月初旬,高海防来掌印。四月,余同大兄在苏州,为庆贺张抚台(按:名中元,正黄旗人)寿也。
归因内人病,参药并进,又大费。奉上行禁大袖大头顶始如法。
八月初一,水涨异常,平地水深二尺,低处更甚。九月,同大兄在嘉定,为抚台荐与宋知县抽丰故也。不料停舡在县学前,水次有面北小房四五间,住此房亦系上海人,所以认得大兄。其人有女年约二十余,许配嘉定县做门子者。其女不甚做作,自然幽雅。虽料非正路,难免情痴,举动言貌,另有一种迷人处。初到,大兄去拜县官。少顷,县官及衙官城守营俱来拜,送礼。及送寓于积善寺,农民来请,和尚来接。因迷恋此女,大兄曰:“和尚寺有甚趣,到不如浪舡内好,情愿出钱五百文一日,以供眼饱也。”住约二十日,扰乡绅酒数席,因朝廷差满州官到嘉定,清查历年拖欠钱粮,飞马即到,官府匆忙,因此而归。余赋芙蓉如面诗十首,今录其四于后,以供一笑。“红叶媚秋林,迢迢一鹚轻。琵琶江上调,砧杵客中声。斜月松梢外,寒风水面生。依依无限态,不尽梦余情。”袅袅凌波小,亭亭玉体轻。不胜移步处,更是动人情。立月沾花露,临流倚彩旌。栖迟江岸上,尘迹印来明。“”将别芙蓉岸,漫上木兰舟。离情犹耿耿,余思复悠悠。萍合岂无意,波飘总带愁。凄凉归故国,梦为是人留。“挟剑携琴兴自豪,南归乘月渡江潮。闲情欲罢情偏重,愁思难推思更劳。梦里见来犹绰约,镜中剩影又潜逃。回纹奠挽肠回处,木落寒风赋木桃。”是月,海水泛涨异常,闻崇明淹死者甚多。
顺治十六年已亥,余三十二岁。四月,大伯七十大庆。来贺者先拜叔祖,次及大伯。叔祖曰:此大相公带挈者也。五月十六日,申时分,有大星在东南坠地,有声如雷。六月,海寇郑成功突入大江,战舰几千号,破镇江府,围江宁府,沿江府县被害异常。
新到蒋抚台(按:名国柱,正黄旗人)在镇江交战,全军覆没。管提督(按:名效忠)江宁城守营昂邦章京大战亦败。时海兵登陆扎营,在南京城东北一带,约有二十日。各府县恐其分兵来寇,戒严特甚。本县黄浦营有马兵二百,其时奉抚台撤去,系刘中军统领。是日出兵到苏州,抚台赏中军银二百两、花缎八疋,领先锋印,扎营在浒墅关外望亭桥。不几日,闻梁提督偷营一战,成大功,杀死贼兵廿万,郑成功逃至镇江下船,遁出海去。其时有张名振者,在金山寺题诗,有“十年浮海一孤臣”之句。自此杀败后,绝不闻起,想必杀死。各府、州、县钱粮俱停比,我邑幸马提督保全。八月,余因同房徐翰远子字仲爵者,性质不常,虽极相好,时常见他自道自能,故听唐君聘及倪习之之言,于十五日改入兵房。不料兵房最难做也,此时来必军机重务,性命须臾者,余心粗胆壮,略无畏忌。来路甚有顶接马提督,非同小可,反得二十金。二十四日,余在大兄家,值孙酉来报曰:“老爷方才回宅内了,大相公大官人该去会。”余就要走,大兄曰:“我同去。”不料大兄进内换衣,竟不速去。余即先去叔祖,叔祖曰:“你几日出城的?家内如何?”我曰:“在城内多日了,家内俱好。”叔祖曰:“我正要与你商议。你是有见识的,不要忌讳,世无百岁人,倘我天年,还是在城便?在乡便?”我曰;“倘若天年,不独本地官府乡绅来吊奠,抑且有外府乡绅官府,如吴淞赵总兵、松江提督之类,未免来到,乡中如何接待?还是城内的便,但多出丧费耳。”
叔祖曰:“见识不差,我为此归来的。”至九月初一,叔祖忽患泻痢之疾,卧床不起。初二日,即请周浦医生闾芝林看脉讫,只说无事易好的;徐子沾来看,亦说不妨。初五日,李修之府中回来看,就说难可。初七日,闾芝林要去,再四坚留,强住一日,初八早起,辞别要行,叔祖曰:“我明日的事了。明日是霜降,到肃杀之候,凡有病者难过此缺,所以闾先生要去,我已知道了。”是日竟平安,大便不过三四次,忽言“我要菊花看”,顷刻各家人处及亲眷家,俱星飞送来,排满楼上床之周围。叔祖忽云:“为何我眼睛竟不见了?”众人惊讶。至晚有几个老家人来说:“老爷年大,今夜大官人两相公,俱该在老爷房中照望,伏侍终年为是,岂可各归安睡乎!”大兄二兄俱曰:“此言有理。”是夜在楼上床前坐守一夜。叔祖独谓我曰:“知县为何不来望我?”我对曰:“知县昨日来的,管门人回答去的。”又曰:“我家穷甚,怎好!”我曰:“公公不要忧,我们各人多是穷得来的。”半夜后,叔祖又曰:“你们坐久了,竟自睡罢,我今夜不妨。”因此余同大兄俱在二兄家吃点心,将就睡去。至初九日早,叔祖亦如昨日,竟清爽些,至晚仍旧在床周围坐守。半夜后,叔祖曰:“大爷年大,几夜劳苦了,我好在这里,你们各去睡罢。”说了几次,余与大兄仍旧到西宅二兄家去。
此时惟二兄搬进在宅内,大兄还住在馆驿弄老宅,我亦在大兄家,所以夜深不便归,在二兄家吃点心。将要收拾睡去,有老家人潘龙来报曰:“老爷病凶了,相公等快去。”余急急走到床前,只见公公大声曰。“我热甚,可把柿子来吃。”大伯说道:“柿冷的,不可食。”我曰:“病已如此,就吃何妨。”大伯必不肯。倏尔叔祖曰:“我不适意,可把枕头垫高些。”四亲娘便把绵被垫高,放老爷睡下去,竟气绝矣,时年九十七岁。呜呼痛哉!吁嗟叔祖兮维岳降神,功名政绩兮四海知闻。运逢鼎革兮明哲保身,两朝贵重兮百岁名臣。荣封三代兮荫及家门,抚我育我兮情意弥殷。胡天不憋兮泰山其倾,自今以后兮无复仪型,瞻仰吴天兮奠慰我心。
又有怀方伯公五言一首;“忆昔繁华日,时叨雨露新。画堂铺锦绣,书阁毓麒麟。维识妍和丽,安知贱与贫?可怜今寂寞,回首泪沾襟。”是时大伯在床前椎胸号恸,三位亲娘及一家上下俱各大哭,簇拥在床前,随将八十岁时做好寿衣穿换端正。做荆岳道时买归沙板,九十岁时做成四片,藏好在楼下,此时抬出。真香花紫实,价值几百金,人人说虽有千金亦无处买者,是老爷之福。
记此凡送终之物必该预备。至天明各乡绅俱到,惟陆云翔放声大哭,可见情义之重。未时入殓,大伯付我银二两,买布十疋,结孝堂。大伯将凉床一只摆在孝堂内东边,余藤条一只在西边,家人等俱地上睡,看守孝堂,随择九月二十日成服。叔祖未满六十岁时,叔祖母去世,终身不娶,只有三位姨娘。长者四姨娘,奶奶在时就是有的,更识几字,所以重用,凡银钱出入,俱系他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