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又把脸对着我笑了一笑道:“小雅世兄,这也是我们老三做了一趟发审局的差事好处。记得前年汉口,拿着几名青红理三帮会匪,上头就提过江来,发到发审局里研讯。那日听审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们老三终是胆小没用,就生恐兴大狱,预先的了服感冒假回避了,单叫我到局子里去听听是甚么消息。可巧我那日几处客一拜,再弯到里,已是快讯过了。点名单上只余着一个山东人,说是甚么理门里的老师傅,还没有审,我就挨到问官的后面去立着。只听见堂上对那人道:“说你的。”那人就恭恭敬敬的先磕了一个头,然后挺着胸脯子回道:“小的这理门,不比他们那些强梁霸道的规矩,一举一动,都是劝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的。先不先头一件戒规,就不准吃鸦片烟,这是大老爷的明见,一个人不吃了鸦片烟,岂不是就省下若干的耗费了吗?所以外面的人都称说在清(指安清帮)必穷,在理必富了。那其余的组织,大约同释教差不多,实在没有丝毫的坏处。不敢在大老爷面前打诳语。”说着,又拿手对着他后面跪的那两个人一指道:“大老爷不肯信,求恩问问我这两个徒弟就知道了!”那问官真个就把那两个人喊他跪上些,问道:“你们两个人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向来是做甚么行业吃饭的?怎么样好好生意不做,忽然想去在理做甚么?今天对本委有一句供一句,本委好替你们转求臬台大人恩典,开释你们。”那两旁的野蛮皂役,便一迭连声的吆喝道:“快供!快供!”其时一个人已经是吓得张嘴说不出话来了;还有一个头上生秃疮的人,胆子略大些,红着脸回道:“小的叫李阿三,人家因为小的没有头,所以个个都叫小的做电气灯。他姓赵,名字叫赵鸡子(赵与灶同音),却都是做飘行的。”那问官道:“本委瞧不起你们,倒是两个做票行的,还是做的汇票呢!还是做的那发财票子呢?怎么好端端的体面商人也会入起会党来?”那秃子又道:“小的说的飘行,就是那扫清码子,爽直说一句,是两个剃头匠,不是你大老爷心里想的那汇银子票行同那发财票的票行呀!”
当下问官被他顶了这一句,倒顶得没趣起来,不由的恼羞变怒,沉下脸虽道:“唔!谁问你这许多案外的淡话!快些儿照正案供,究竟是怎么样入党的?入了党他又交代你些甚么?倘要仍照前狡展,准备掌嘴!”两旁站堂的皂隶又扯着报丧的嗓子,喊了一声堂威,那秃子吓道:“莫打!莫打!我说就是了。不敢瞒大老爷的话,小的同赵鸡子都是有口把鸦片烟瘾的人,每日赚了百把子铜钱,均苦不够自给。可巧那一日,有个姓马的理门师傅来对小的说……”问官道:“他来对你说些甚么呢?”秃子又道:“他说:“电气灯哪!你们弟兄两个,可想发财不想?可要从今以后吃白大鸦片烟不要?”小的道:“发财是人人都欢喜的,至于鸦片烟会有白大吃,那更是巴不到手的一件美事了。但不知财是如何发法?发了之后,可有甚么后患?白大鸦片烟是如何吃法?吃了之后,还要钱不要钱?”他道:“这件事有甚么后患呢?又谁同你要钱呢?只要你一心顶礼,预备五吊大钱一个,我带你们去点上一个理。从今以后,鸦片烟也不吃了,一切浮费也没有了,岂不是只悉富不悉贫了么?”当日小的不该一时之愚,伙了姓赵的各备五吊大钱,随着那姓马的走去。”问官听到这里,便紧上一句问道:“你们跟着他去,到一个甚么地方呢?”秃子透了一口气说道:“小的当日跟着他,走到汉阳城外鹦鹉洲上,那竹木匣捐旁边一所小板屋里,他便止住小的,叫一个一个的进去,说甚么他们礼堂里的规矩,是六耳不传道的,所以小的同赵鸡子,是分作一前一后两起进去的。”问官又道:“你进去见着甚么没有呢?”秃子道:“小的看见里面是一明两暗的房子,四面八方,并无一块砖瓦。原来是那木排上用的排屋,今天安在这里,明天嫌这里不好,又可以迁到那里去的。当下小的才走近房门口,就有一个在家人穿和尚衣服的侉子,上前拦小的,叫莫要走。又把小的两只脚,一只搬到门坎里头站着,一只仍然放在门坎外面站着,然后拉着小的的手,大声问道:“你可是真心在理么?”他说了这一句,便又低低的教小的道:“我就说是真心来在理的。”小的就随着他,学说了一句。他又喊道:“你既是真心在理,咱们今天可就拉你进门了!”说着,又使劲说了一声:“进来罢!”便猛把小的往房里一拖,小的也就身不由已的随他进去了。”
问官道:“那个穿和尚服色的在家人,你可问过他的名姓么?”秃子道:“这个却没有,听说他们堂里的执事,叫做甚么接引师、陪堂师,再加当日小的一进了房,他就不容小的抬头,硬喝叫小的跪下来,拿两只腿在地下走路,大约挪了有一二尺远近的光景,就已顶到一张架子牀面前了。猛听得牀上有人叫唤:“徒儿抬起头来!”旁边那个拉小的进房的人,忙着替小的答应道:“小徒有罪,不敢抬头。”又听得牀上人道:“恕你无罪,抬起头来,好听为师的教训。”小的不敢欺大老爷的话,我此时已是早经抬起头来望了他几眼了。原来也是一个戴毗卢帽子,披袈裟的在家和尚,盘着膝坐在那里,后面还拖了老大一条淌三花油水滑的辫子。再朝两旁一看,并没有第三个人在屋里,连先时那个拉小的进门的人,也不知何时已自去了。只见牀上坐着的那人对小的招招手,叫小的近前一步,说道:“徒儿听着:你自从进我理门,须守我规矩,酒色财气四门,须戒去头尾各半,一切饮食,均须清减。”说着,便拿手望天上一指道:“天上不吃雁鸽鸠。”又朝地下一指道:“地下不吃犬马牛。”复行望空中一指道:“水中不吃鳝鳖鳅。三荤五厌,一概不准入口。以外便是水旱大鼻湖五种烟草,也不准吃。如有逾我戒者,天地人王灭,代代子孙绝。还有五字真言,交代于你,上不准传父母,下不准传妻子。如有违背师言,妄自出口,定有断头之祸,慎之!慎之!倘遇急难之中,对东南若耶山高叫三声出口,自有神人搭救。”后来又教给小的一个保身立命的小方法儿,就出来了。以后,便是每逢初一十五朔望两日,带着五百文香仪,去讨老师傅的顺。”
问官道:“甚么叫做讨顺呢?”秃子道:“这个却与进堂的规矩不同。进堂的那日,是一师一徒,别项人连要个影子玩玩都没有的。这讨顺的日期,却是大家都攒在一处,或十个人一班,或二十个人一排,个个都一只手捧着香仪,一只手打着单稽首,对着那老师傅致颂词道:“讨老师傅的顺。”老师傅便派人先将各人手里的香仪挨一挨二的收下后,一只手扯着偏衫,一只手举起和尚袖子,向众人一挥答道:“你们都顺遂了,你们都造化了。”这个名字,就叫做讨顺。是我们理门里每逢朔望万不可少的规矩。以上都是小的实实在在的话。灶老爷上西天,有一句讲一句,万不敢瞒混大老爷的。或怜我们两个人,都是属鸡的,每日抓一爪子,才有得吃一爪子呢!姓赵的身上,更多个三日头的阴
疾没有好,一总儿都要求你大老爷开开天恩,放我们回去罢!”说着,又尽着碰头。此时我见堂上问官业已替换了一个人了,只见他将供招翻覆的看了一看,便对秃子问道:“还有五字真言,同那保身立命的甚么小方法儿,未曾供清,索性说了罢,本委好替你们求上头的恩典去。”秃子道:“哎唷!我的青天大老爷呀!小的适才不是说过了吗?那五字真言是要到急难之中才能许出口呢!如有平时当作没事的样儿说出来,可不犯那断头之祸么?别的话小的都可以说,只有这几个字,是不当人子的呀。”
第63章